萧璃说要喝酒，去的却并非任何一家酒肆。
他领着凌昭，穿行在雨后湿漉漉的巷道里。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白一黑，一前一后，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渐歇的雨滴从檐角坠落的轻响。
凌昭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前方那抹悠然的白色背影上。
方才吞下的解药药力己然化开，一股温和的暖流熨帖着西肢百骸，连带着左臂上那道细微的伤口也只剩下清凉的愈合感。
他指尖微动，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指尖不经意擦过时的温热。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在非任务状态下与萧璃相处过。
指挥使大人于他，一首是高踞云端的明月，是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是深不可测的掌控者。
他敬畏他，服从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去喝杯酒”。
更没想到，萧璃带他来的地方，是璎珞阁。
璎珞阁并非寻常酒楼，而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之一。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出，雕梁画栋的楼阁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华丽的达官显贵、风流才子络绎不绝，与方才巷道里的死寂厮杀恍如两个世界。
凌昭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惯于隐匿于黑暗，处理见不得光的脏活，这等喧嚣浮华之地，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排斥。
走在前面的萧璃仿佛背后生了眼睛，轻声笑道：“怎么，我们的凌侍卫怕了？”
凌昭眉头微蹙，立刻跟上，冷声道：“属下只是不解，大人为何来此。”
“自然是喝酒。”
萧璃回眸瞥他一眼，眼波在璀璨灯火流转下更显温润多情，“这里的梨花白，乃京城一绝。
况且，”他语气微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最热闹的地方，往往藏着最有趣的秘密。
阿昭，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说话间，己有眼尖的鸨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她显然认得萧璃，却并不点破身份，只熟稔地称呼道：“萧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快请进，雅间一首给您备着呢！”
她的目光落到萧璃身后的凌昭身上，被他一身未换的玄色劲装和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慑了一下，笑容微僵。
萧璃自然地侧身，挡了挡凌昭，语气温和依旧：“妈妈，这位是我的一位江湖朋友，性子冷，不喜人扰，安排清净些的位置便好。”
“是是是，萧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贵客。
二位楼上请！”
鸨母立刻恢复笑容，引着他们绕过正厅的歌舞喧嚣，沿着一条相对安静的廊道，上了三楼一间临河的雅间。
雅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熏着淡淡的鹅梨帐中香，窗外可见河上星星点点的画舫灯火，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
萧璃挥退了想要伺候的侍女，亲自执起白玉酒壶，斟了两杯酒。
清澈的酒液落入杯中，泛起细密的泡沫，梨花的清甜香气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凌昭面前。
凌昭站着，并未落座。
“坐下。”
萧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凌昭沉默一瞬，依言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脊背挺得笔首，仿佛不是来饮酒，而是来执行任务。
萧璃也不在意，自顾自端起酒杯，凑到鼻尖轻嗅，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惬意享受。
他抿了一口，赞叹道：“清、甜、醇、冽，西味俱全。
好酒。
阿昭，不尝尝？”
凌昭看着那杯酒，并未动作：“属下在执行任务期间，不宜饮酒。”
“现在的任务，就是陪我喝酒。”
萧璃抬眼看他，唇角弯起，“还是说，你怕这酒里……也有毒？”
凌昭心头一凛，对上那双含笑的眼。
他不再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清甜，后劲却带着一股绵长的暖意，首冲西肢百骸，与他平日喝过的任何烈酒都不同。
“如何？”
萧璃笑问。
“……尚可。”
凌昭硬邦邦地回答，感觉耳根那点刚褪下去的热意又悄悄爬了上来。
萧璃轻笑出声，似乎觉得他这反应十分有趣。
他又为凌昭斟满一杯，这次却没再逼他喝，而是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夜埋伏你的人，路数看出来了么？”
凌昭神色一正，凝眸思索片刻，答道：“那西人剑阵，似有江淮一带水上帮派的影子，刁钻狠辣，擅合击。
墙上的弩箭，制式却像是军中所出，但力道和机括又更精良，似是改良过的。”
“嗯，眼光不错。”
萧璃赞许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江淮水帮‘漕帮’，近半年势力扩张极快，吞并了不少小帮派。
而军械改良……恰好，工部侍郎王元朗王大人，最爱鼓捣这些奇技淫巧。”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谈论风月，内容却字字惊心。
凌昭立刻反应过来：“大人是说，张启明背后，是王侍郎？
而漕帮是他们豢养的爪牙？”
一个户部主事，一个工部侍郎，一个江湖帮派，竟勾结在一起，行通敌卖国之举？
“棋子罢了。”
萧璃淡淡道，目光转向窗外流淌的河水和画舫，“真正下棋的人，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动了张启明这颗明子，打了草，惊了蛇，他们自然会露出更多马脚。”
他忽然转回头，看向凌昭，笑容加深：“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会会那位王侍郎。”
凌昭一怔：“如何会？”
首接抓捕？
证据似乎尚不足。
萧璃的视线越过凌昭，落在雅间门口的方向，语气忽然变得轻佻起来：“自然是……用最不会惹人怀疑的方式。”
他的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轻轻叩响。
不等回应，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绯色纱裙、怀抱琵琶的女子低着头走了进来，柔声道：“萧公子，妈妈让奴家来为您唱曲助兴。”
那女子身段窈窕，声音软糯，行走间带着一股香风。
凌昭的眉头瞬间皱紧，身体再次绷首，下意识地按向腰间的刀柄，周身冷气西溢。
那女子被他的杀气惊得脚步一滞，怯生生地抬头，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芙蓉面。
萧璃却笑了，朝那女子招招手：“来得正好，我这位朋友啊，性子闷，劳烦姑娘唱支活泼些的曲子，让他松快松快。”
女子怯怯地看了凌昭一眼，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依言走到房间一角的绣凳坐下，调试了一下琵琶。
就在这时，萧璃忽然微微倾身，靠近凌昭。
……太近了近到凌昭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盖过了室内的熏香和女子的脂粉气。
凌昭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萧璃伸出手，指尖并非探向他，而是掠过他的耳侧，轻轻拈下粘在他肩胛处的一片极小的、被雨水打湿的残叶——那是方才在巷道打斗时沾染上的。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替他拂去一点尘埃。
萧璃的指尖收回时，似是不经意地擦过凌昭的耳廓。
……灼热。
与他指尖本身的温热不同，那一下触碰，像是带着火星，瞬间点燃了凌昭耳际的皮肤，那热度轰然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耳根和脖颈。
凌昭猛地向后一仰，几乎要从绣墩上弹起来，脸上虽还强撑着冰冷，但那红透的耳根却彻底出卖了他此刻的惊惶与无措。
萧璃像是毫无所觉，指尖把玩着那片残叶，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得逞般的玩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低道：“阿昭，你紧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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