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雾，是终年散不去的。
灵汐提着渡魂灯站在奈何桥头时，指尖刚触到灯盏的暖光，雾汽就顺着灯芯的光晕绕了三圈，才慢悠悠地飘向远处翻滚的黑色河水。
今日是冥界的 “渡魂日”，按规矩要将三日内新入冥界的亡魂集中引过奈何桥，送进孟婆亭喝汤转世。
她守在这里三百年，日日看的都是这样的景象 —— 雾、河、桥，还有一群面无表情的亡魂，像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跟着她的灯盏往前走。
“都跟上吧，过了桥，喝了汤，前尘旧事就都忘了。”
灵汐的声音很轻，混在忘川水的呜咽声里，刚够让最前排的亡魂听见。
她的本体是这盏渡魂灯的器灵，三百年前从灯芯里化形时，冥界判官就告诉她，渡魂灯的使命是 “引魂、渡厄、断执念”，可她至今没弄清，这忘川里的亡魂，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断了执念的。
今日的亡魂队伍比往常长些，最前头是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袖口磨得发白，腰间还挂着半块裂了纹的玉佩。
灵汐引着他们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那书生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死死盯着奈何桥对岸的彼岸花 —— 那花红得像血，开得漫山遍野，是冥界里唯一鲜活的颜色，却也代表着 “生死两隔”。
“姑娘，” 书生的声音带着刚入冥界的虚弱，却透着股执拗，“我能不能再等等？”
灵汐停下脚步，渡魂灯的光在他脸上晃了晃。
她见惯了不远走的亡魂，有的是放不下家产，有的是记恨仇人，却少见这样望着彼岸花发呆的。
“等什么？”
她问。
“等我娘子。”
书生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指腹反复蹭着裂纹的地方，“我赶考那年，她送我到渡口，说等我金榜题名，就带着玉佩来接她。
可我在京城染了风寒，没能赶回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雾气里似乎飘着细碎的呜咽，“我听说她一首在渡口等，等了三年，最后…… 最后掉进河里没了。”
灵汐握着灯盏的手指紧了紧。
她听过太多人间的故事，大多是遗憾，可这书生的话，还是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涩意。
忘川的日子太单调了，除了引渡亡魂，就是听孟婆说些陈年旧事，偶尔从亡魂嘴里听到的人间片段，反而成了她三百年里最鲜活的记忆。
“她若入了冥界，自会随下一批亡魂来。”
灵汐轻声道，“你先过桥喝汤，若有缘，来世或许还能再见。”
“不行。”
书生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亡魂，“我不能忘了她。
若喝了孟婆汤，我就记不得她的样子，记不得我们的约定了。”
他说着，突然跪了下去，朝着孟婆亭的方向磕了个头，“姑娘，我知道冥界有规矩，可我就想等她来，哪怕只看一眼，确认她好好的，我再走也行。”
灵汐看着他跪在雾里的身影，渡魂灯的光在他身上映出淡淡的暖芒。
她想起三百年前刚化形时，判官说 “器灵不能有恻隐心，否则会乱了渡魂的规矩”，可她每次看到这样的亡魂，还是忍不住心软。
就像去年那个李姓农妇，死前还攥着给孩子做的虎头鞋，非要等孩子的魂魄来，灵汐陪她等了三天，首到农妇确认孩子投了好人家，才肯喝孟婆汤。
“起来吧。”
灵汐伸手扶他，指尖触到他的衣袖时，能感觉到亡魂特有的冰凉，“我给你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不管她来不来，你都得跟我走。”
书生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磕头：“多谢姑娘！
多谢姑娘！”
灵汐提着灯盏走到桥边，看着书生站在彼岸花旁，时不时朝亡魂来的方向张望。
其余的亡魂都很安静，有的靠在桥栏上发呆，有的望着忘川水出神，只有那书生，像株倔强的草，在终年不散的雾里，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半个时辰过得很快，忘川的雾似乎更浓了些，远处传来孟婆敲梆子的声音，那是提醒亡魂该喝汤的信号。
书生的肩膀垮了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转过身，对着灵汐勉强笑了笑：“看来，她还没来。”
灵汐没说话，只是提着灯盏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远处的亡魂队伍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喊着：“三郎？
三郎是你吗？”
书生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蓝布裙的女子从队伍里跑出来，腰间挂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半块玉佩。
“阿芸！”
书生的声音颤抖着，快步迎上去，两人的魂魄在彼岸花旁相拥，雾气里似乎都染上了一丝暖意。
“我就知道你会等我。”
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在渡口等了你三年，后来掉进河里，还怕你找不到我……我怎么会找不到你。”
书生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说过要接你，就一定会接你。”
灵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渡魂灯的光在雾里轻轻晃动。
她想起人间的话，“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原来不管是生是死，真心相待的人，总能找到彼此。
“走吧。”
灵汐轻声说，“一起过桥，一起喝汤，来世也好再续缘分。”
书生和女子相视而笑，手牵着手跟在灵汐身后。
过桥的时候，书生突然回头对灵汐说：“姑娘，谢谢你。
若有来世，我一定做个守信用的人，早点回去接她。”
灵汐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进孟婆亭，看着孟婆给他们递上汤碗，看着他们喝完汤后，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走进轮回的通道。
雾里的彼岸花依旧开得鲜红，忘川水依旧呜咽着流淌，可灵汐的心里，却比往常暖了些。
她提着渡魂灯，继续引着剩下的亡魂往前走。
三百年的日子或许单调，可每次看到这样的瞬间，她就觉得，守着这盏灯，守着这座桥，也没那么难熬。
毕竟，在这生死两隔的忘川里，还有人记得爱的约定，还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承诺，多等一会儿。
雾又浓了些，灵汐的身影渐渐融入雾中，只有渡魂灯的暖光，在奈何桥头，一点点往前移动，照亮亡魂们通往轮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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