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破晓，悠远沉浑，回荡在云雾缭绕的迦叶山间。
寒潭寺内，早课刚毕。
年仅十八岁的玉树，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僧衣，身姿挺拔如庭前古松，静立于大雄宝殿之外。
他面容极为俊秀，肤白如玉，眉目疏朗，一双黑眸清澈见底，不染尘埃，仿佛汇聚了山间所有的灵秀之气。
只是此刻，这双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玉树。”
方丈慧明大师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玉树转身，合十行礼：“师父。”
慧明大师须眉皆白，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眼神却温润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天赋最佳的弟子，缓缓道：“你自襁褓入寺，至今己十八载。
寺中清规，佛法典籍，你己熟稔于心。
然，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玉树垂首静听。
“你心性纯净，如未经雕琢之璞玉，亦如未历风霜之幼苗。
未曾入世，谈何出世？
未曾拿起，谈何放下？”
慧明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你便下山去吧。”
玉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师父！
弟子…弟子愿常伴青灯古佛，精研佛法…”慧明大师微微摇头，打断了他：“闭门造车，车不行。
不见五蕴炽盛，如何照见五蕴皆空？
不历红尘万丈，如何识得本来面目？
此去，无需你弘扬佛法，只需你去看，去听，去感受。
用你的眼，观众生相；用你的耳，听世间音；用你的心，体悟苦乐无常。
待你明了‘佛在世间，觉在人心’之理，再回山门不迟。”
玉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师父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一拜：“弟子…遵命。”
一个时辰后，玉树背着一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行囊，独自一人站在了寒潭寺那古朴厚重的山门前。
行囊里只有两套换洗衣物，一本薄薄的《金刚经》，以及师父给的少量盘缠。
他回头，望了一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寺院飞檐，那里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是他认知的全部世界。
前方，是蜿蜒向下、通往未知红尘的石阶，山风吹来，带着山下城镇隐约的喧嚣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不再仅仅是山间的清冷与檀香的宁和，还混杂了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这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又有些莫名的悸动。
“看，去听，去感受…”他默念着师父的嘱咐，抬脚，踏下了第一步。
石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越往下走，空气中的烟火气越发浓郁，隐约的人声、车马声也越来越清晰。
玉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捻动腕上一串陪伴他多年的乌木佛珠，默诵《心经》，试图驱散那莫名的躁动。
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石阶。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尘土飞扬的官道横亘眼前，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商旅络绎不绝。
叫卖声、谈笑声、孩童哭闹声、牲畜嘶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玉树的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牲畜粪便、食物香气、脂粉味…种种气息混合成一种复杂而浓烈的味道，与他十八年来所习惯的清寂山寺，判若两个世界。
他站在路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那喧嚣与混杂，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漩涡边缘。
“哟！
好俊俏的小师父！”
一个略带轻佻的女声响起。
玉树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鲜艳罗裙、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年轻女子，正倚在不远处一个茶摊的棚柱旁，眼神大胆地打量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那目光，让玉树感觉极不自在，仿佛被什么不洁之物触碰到了。
他连忙低下头，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
那女子见他这般窘态，笑得更加放肆，周围也有几道目光好奇地投来。
玉树心中慌乱，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他紧了紧行囊，沿着官道，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
步伐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凌乱，再无山间行走时的沉稳从容。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官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
有屠夫当街宰杀牲畜，鲜血淋漓；有赌坊传出疯狂的叫喊与咒骂；有勾栏瓦舍飘出靡靡之音与女子的娇笑…每一幕景象，每一种声音，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击在他自幼建立的、以“清净、慈悲、戒律”为核心的世界观上。
他看到锦衣华服者骑着高头大马，对路边乞讨的残疾老人不屑一顾；他看到商贩为了一文钱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他看到父母因孩子打碎碗碟而厉声责打…贪、嗔、痴、慢、疑…佛经中描述的众生相，以前只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此刻却化作了鲜活而刺目的现实，一股脑地涌现在他面前。
他感到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那无处不在的欲望、争执、苦难，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他吞噬。
他走到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小河边，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试图通过打坐来平复纷乱的心绪。
他闭上眼，默诵经文，但脑海中却不断闪过路上所见所闻——那女子的调笑、屠夫的血刃、乞丐的哀嚎、富人的傲慢…“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努力观想着，但那些“相”却如此真实，冲击着他的感官。
一丝迷茫与动摇，如同细微的裂纹，开始在他坚如磐石的佛心上悄然蔓延。
原来，山门之外的世界，竟是如此…光怪陆离，如此…令人不安。
他睁开眼，看着河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无措与彷徨。
这才只是第一天，第一步。
前方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他握紧了手中的佛珠，仿佛那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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