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醒来已经好一会儿了。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他那张铺着鹅绒的床榻上。
活像一尊菩萨像，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冷面罗刹。
“三皇子殿下好生歇息，应当心平气和，切忌大怒大悲，以免伤身。”
“下官且先退下了。”
过了不久，天子也派人来过问了三皇子几句，然后又走人了。
换作往日，是连慰问的人也没有的。
因为两月前太后七十寿宴，容秋着手安排，做得相当不错，天子这才对他稍微另眼相看几分。
现在看病的人也走了，生病的人也醒来了，红玉也歇息睡觉去了，就我还杵在室内，时不时偷看容秋两眼。
“……你还好吗？”
容秋闭眼不答。
不理我。
我决定不管他了，准备回我的猫窝睡觉。
刚转身，就听见容秋说：
“不是说是我坏人么？你又把我这个坏人背回来干什么？”
“你说错了，我是扛你回来，不是背回来的。”
“……”容秋说，“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将来你要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没有我这样的坏人管你，该多自在。”
他说这话时，略带自嘲味。
容秋说“我也活不久了”这话，我时常听到他讲。
太医也这么讲。
从容秋还小的时候，太医就说他恐难活过十岁。
容秋七岁那年偶然捡回翻进宫墙里偷吃的我之后，我见过他许多次大病卧床。
太医总会说：“此次凶险，恐怕难熬。”
但容秋总是奇迹般地熬过一次又一次。
久而久之，“活不久了”几个字，我听着听着，觉得和“吃饭了没”差不多了。
“哦。”我应了声，继续走。
容秋在身后猛烈地咳嗽。
我走一步，他就咳一声。
走两步，他就咳两声。
等到我快走到门口时，他也不咳了：
“你若是此次去找你的旧相好，往后休想再吃鱼肉羹了！”
我转过身，见到容秋冷冷看着我。
我摸到脖子上挂着的福袋，拿起来晃了晃。
里面郎当作响，都是玉的声音。
“无忧有过好多养我的恩人，每回只要我的旧恩人走了，新的恩人不久就会出现。”
我想了想，说：“那我去等新恩人给我鱼肉羹吃。”
这千年来，总不乏捡我回家养我的人。
我的福袋里，装有十九块护身玉。
每一块都是养我的恩人为我求来的。
每块护身玉都曾挂在那棵千年银杏树上祈福过。
听说树神很灵验，总会护佑戴护身玉的生灵。
“树神说了，这样的护身玉，一个人一生只能求一块。”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可惜恩人们后来都不晓得哪里去了，我还远远没报答完恩情。”
容秋丝毫没有我的伤春悲秋。
听了我这话，连床榻也不待着了。
赤着脚就下床来追我：
“又念叨你的旧主人，吃里扒外的笨猫！”
“把福袋取下！”
他追起我来，我赶紧撒腿跑，边跑边嚷：
“因为他们都不似你，满心里只想着怎么将我献给皇帝老儿，好让你博得他的宠爱。”
“也不似你，年年都让我替你把愿望挂银杏树上，哼！不知你里头写了多少诅咒我的坏话哩！”
城西那棵银杏树，早成了当地的庇护神，每年都有人去摘下树叶写字许愿。
容秋也年年去许愿，可总躲藏着不让我看，只会将折好的银杏叶嘱咐我挂在最高的枝头上。
我曾好奇问他许的什么愿望。
容秋哼道：“把无忧卖个好价钱。”
我顿时心如死灰，再也不问这些自讨没趣的事了。
他又在盘算着将我卖给老皇帝呢！
容秋只是一昧追我，原本苍白的脸都泛起了粉粉的樱桃色：
“福袋解下来！看我不摔碎了它！”
我迈开四爪拼命跑：“那我更不会给你了！哼！你跑不过我！”
谁料今日容秋比往日更倔，不肯甘心放过我，穷追不舍：
“无忧！你给我站住！”
我猛地跳过宫墙：“我要找谢年去了，我不站……嗷！”
脚底一个打滑，我滑出了红墙，“扑通”跌摔进了底下草丛中。
一时只觉得满天空都是闪烁的星星在朝我打招呼。
片刻后，我听见容秋追赶出来的声音：
“无忧？”
“笨猫！你在哪儿？”
他提着一盏宫灯，放缓脚步，嗓音有些紧，好像有些……紧张？
我摔得晕乎乎的，一时半会没能答上来。
好一会儿，才“喵”了一声。
容秋循着声音走了过来。
暖黄色的灯光照到我四仰八叉的身子上。
我睁开眼睛，见到容秋阴晴不定的脸：
“你倒是跑。”
他把我拎了起来，一点儿也不温柔。
又走回内室，将我放在地上绒毯上。
他放下宫灯，冷冷哼了一声，一副任凭我死活的样子：
“你倒是找你的旧恩人去。”
“他们对你那般好，到这时候怎么不来救你了？”
我龇牙咧嘴道：“无忧的恩人们要是知道了，必定会来救我。”
容秋一听，冷笑一声：
“他们早死了，谁来救你？魂魄来救你？”
我辩驳：“他们只是远行去了！”
“远行？”容秋取来了药，将我拎到身前，“你倒是说说，有哪个人能活千年？”
我愣了愣。
“你何时见到他们远行去了？蠢猫！”
这话让我沉默下来。
努力回想旧事。
可我的确不记得我的旧恩人们都是怎么突然消失的。
只记得有些恩人后来头发白了。
再后来，我就不曾见过他们了。
我一直觉得，他们都是远行去了，来不及和我告别。
我努力地想，也想不起来他们是不是死了。
看来白狐说的不错。
我的确记不住死亡的事。
“喵！！！”
我痛叫起来：“你故意的！”
谢年哪里是在给我抹药，简直是在给我上刑。
他故意摁地颇为大力。
我痛得嗷嗷叫，一个翻身跳起来扑在谢年身上。
谢年本就体弱多病，猝不及防被我扑倒在床榻上。
他的一头墨发散落在床上，胸口的衣襟被我胡乱抓得破碎。
待他反应过来，红了耳朵，叫我：“你干什么！”
“我要咬死你！”我嚷嚷着，龇牙咧嘴作势要咬他的脖子。
容秋斜睨着我：“你有胆量，你倒是咬。”
他早摸透了我的虚张声势，知道我是只没胆量伤人的猫妖。
于是只是看好戏地看着我。
我龇牙咧嘴了半天，的确是没咬下去。
于是气呼呼地一肉垫拍他脸上。
容秋也不客气，拎起我丢在地毯上，翻过身，把被子往身上一盖，不理我了：
“呵，再修个千年再来寻仇。”
“……”
我也不理容秋，闷闷地钻进猫窝里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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