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阵拍门声，比上午集市上的柴火还要急。
武三娘赤着胳膊冲了出来，一手提着刚切的萝卜，一手叉腰：“谁找打？”
“不是我！”
陆大猷离大门三丈远，扯着嗓子喊，看似随时准备跑路，其实眼珠子来回乱转，活像只伸长了脖子的乌鸦。
他身后，林晏之提着一摞书，左右张望，衣襟还没理顺，额头上印着一小块新泥，甚是狼狈。
“别闹了，”林晏之低声劝，“陆兄，三娘这是要糟了。”
武宅门外，己经围起一圈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
就在几分钟前，饿殍县大捕头甩着镣铐，不容分说便闯了进来，带走了武三娘的父亲武大户，说是家中贩私盐、谋逆连坐。
柴门“砰”地甩上余音不绝，屋内顿时空空荡荡，剩下了一地的瓜子壳。
“谋逆？
我爹别说造反，喝酒都要叫我娘批准！”
三娘抡起萝卜，将地上的空瓢踢飞，瓢“咚”地一声撞到林晏之的脚面，他疼得龇牙，却只敢哆嗦着捡起瓢。
陆大猷指着院门道：“小题大作，三娘放心，鸡飞狗跳咱们闯过不少，这点冤枉事儿，不就是明朝惯例嘛。”
林晏之又复低头，喃喃道：“可是谋逆罪连坐，抄家放火只怕没命……”话音未落，邻里一个瘦削汉子凑了过来，眼神古怪：“三娘啊，听捕快说，你家地窖挖出了十坛私盐藏银，还擦着‘流贼’的纸条。”
三娘眉梢倒竖：“都是胡扯！
我家存银子，难道还要编剧本？
‘流贼’这俩字让谁写的我都知道——村东头淮南小子的手笔，写得跟鸡肠抹过似的！”
陆大猷拍着胸脯，想卖弄点大侠风范，结果被躲闪不过的鸡毛掸子扫了个满头。
“最要紧的，是咱们得查清这案子背后到底是谁害你家。”
他说。
林晏之放下书，认真道：“查案讲证据。
三娘，先问你，家里近来有没有不熟悉的人进过？
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异动？”
三娘“啧”了一声，指着东厢房，“昨天有个穿灰袍的拎着鸡冠酒来串门，把我爹灌得五迷三道。
还有，近来总能瞧见县里的黄牙千户溜边路，他那双眼珠，盯着前院水缸转……”林晏之跃跃欲试：“官民勾结，百姓遭殃！
大明律明文……”陆大猷一巴掌拍在他肩膀：“得了吧，‘明文’你也考了六年没背下来。”
院子外忽然嗡嗡作响，何石青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晃进来，手里拎着算盘，眉头微蹙。
“都让开，我来给你们捋一捋。”
他一进屋，目光缜密地一扫，大有军师出山的架势，“本案三疑：一、私盐从何而来？
二、那银子为何正巧与‘流贼’串联？
三、谁最得利？”
“这不都写在县里吏员的算盘上吗？”
陆大猷挤眉弄眼，伸长脖子扒门缝瞧，“我说，三娘，要不咱们夜里去一趟县衙，把卷宗翻出来——你要自投罗网？”
三娘瞪眼过去。
这时，只听院外小巷深处一阵妙龄嗓音软软地唤：“三……娘……呦——”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材瘦小、身穿太监服饰的曹礼进，脚步轻快，手上还拎着几串糖葫芦，一脸人畜无害的笑。
显然，又是他溜出宫来“采风”。
“瞧你们的模样，跟扎了猫毛似的。”
曹礼进一边眨着眼，一边往院里凑，“宫里今早传了话，县太爷昨夜忽然进了急信，说要查‘流贼’私盐案。
可不巧，今早宫里封口最紧，但有人悄悄嘀咕，说县衙近来账上进出不明，恐怕里面猫腻不小。”
众人皆是一惊。
林晏之急切问道：“你确定消息可靠吗？”
曹礼进嘴角一咧：“小林哥哥，这年头，除了吃饭，哪还有比谣言更可靠的？”
陆大猷欢快地一拍手：“妙哉！
既然案子不干净，咱们只需搅浑水！
浑水好摸鱼！”
何石青眯着眼：“混水摸鱼也得动脑子。
要想洗清清白，必须得让县太爷自己找麻烦，逼出幕后黑手……”三娘扔下萝卜，撸起袖子：“既然如此，今夜先去东市探探消息。
陆大猷，你打前站。
林晏之——还愣着干嘛？
你个书呆子也给我跟上。”
“可是夜禁……”林晏之脸色发白。
陆大猷上前一把将他推着走：“明天还考不考秀才了？
若不查清，你回头儿连睡觉都得梦见‘流贼’抄书。”
夜色渐合，西人挤过阴影斑驳的长巷。
三娘快步如飞，陆大猷溜肩挤身，曹礼进则一路爆料，东一句“今早宫市的咸鱼价涨了”，西一句“锦衣卫大人昨儿刚娶妾”。
林晏之气喘吁吁跟在最后，书揣在怀，脑中盘算着“大明律”第几条适合投效自保。
他们先往东市的“德兴斋”酒肆探消息。
酒肆门口，一只黑猫悠悠走过，三娘一把捞住店小二：“我问你，前夜有没有县里的公差来打酒？”
小二吓得舌头都捋不过来：“前夜……县里的洪捕头带了几个人，买了两坛状元红，还赊了账，说要犒劳全县。”
“状元红？”
林晏之眼睛一亮，“三娘，你家那坛私酿，不许外流的！”
武三娘怒气更盛，撸起袖口便要往县衙冲。
陆大猷眼明手快拉住：“且慢！
这账赊着的正对咱们胃口——无凭无据，说不得还栽咱们头上。”
曹礼进捏着糖葫芦，“查账、查酒、查内鬼。
明日赶集，我混进去给你们递信。
对了，东市西口盐贩子的算盘今早给查了，贩盐的老张头哭得满地打滚，这事定有蹊跷。”
何石青低咳一声：“咱们今晚分头查访。
一队盯县衙，一队查市铺。
三娘、陆大猷，麻烦你们夜里辛苦点。”
林晏之弱弱补充：“能不能开会讨论下作战方案……比如多备几根竹棒之类的？”
陆大猷一脚踢来：“你负责跟进，出了事就背诵大明律，吓唬官差！”
夜风拂面，几人步出德兴斋，踩着灯火里浓重的市烟。
武三娘目光坚定，声音却带了点温柔：“谁害我家一场冤，哪怕逃到天边，我也得追出来。”
陆大猷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我赌十个馒头，这事八成和县里那位黄牙千户脱不了干系。”
林晏之拍了拍满是窑灰的衣襟，将书本收得紧紧的，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发抖：“大明百年，好人难做。
但咱们既然结了义，三娘，这案子，我们替你一起扛。”
夜色愈深，灯火擎着希望，他们脚步沉稳地走进热闹的夜市，江湖、市井与朝堂的阴影在不远处悄然交错成一幅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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