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芸被粗暴地推搡进上海巡捕房阴暗潮湿的拘留室。
铁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关上，沉重的落锁声像最终判决，敲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冰冷、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取代了苏公馆里熟悉的暖香。
她身上那件昂贵的珍珠白蕾丝长裙，此刻沾满了挣扎时蹭上的污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像一朵被践踏过的残花。
手腕上被巡捕用力箍住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放我出去！
我是被冤枉的！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苏芷芸扑到冰冷的铁栅栏上，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嘶哑。
回应她的只有走廊尽头看守不耐烦的呵斥：“吵什么吵！
到了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苏家二小姐？
哼，杀了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杀人”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心脏。
父亲呕出黑血、颓然倒下的画面，马三爷那张看似悲痛实则阴鸷的脸，还有姐姐绝望的泪眼……所有画面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炸裂。
“我没有……我没有杀父亲……”她顺着铁栅栏滑坐到地上，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裙摆首刺骨髓。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更多的是因为屈辱、愤怒和一种坠入陷阱的彻骨冰寒。
她不是傻子。
寿宴上那柄诡异的蛋糕刀，马三爷恰到好处的指证，那些指向她“不满家产分配”的“风言风语”……这一切串联起来，就是一个精心为她编织的罗网！
马三爷，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带着谦和笑容，父亲无比信任的“三叔”，竟然是一条潜伏了二十年的毒蛇！
“马三……你好狠毒！”
苏芷芸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二十年的情分，父亲待他如亲兄弟，他竟然为了苏家的财产，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恐惧渐渐被更强烈的恨意取代。
但她苏芷芸，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与此同时，苏公馆己彻底被愁云惨雾笼罩。
白色的灯笼挂了起来，挽联在夜风中飘荡，昔日繁华的宅邸，一夜之间变成了灵堂。
大小姐苏芷兰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跪在灵堂的蒲团上，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脸色苍白，眼泪己经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伤。
父亲的突然离世，妹妹的被捕，双重打击几乎将她击垮。
“芷兰，节哀顺变。”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苏芷兰回过头，看到马三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也换上了一身深色衣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悲戚。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递到苏芷兰面前。
“你身子弱，又哭了这么久，喝点参汤补补元气。
苏家现在……还需要你撑着。”
马三爷的语气充满了关切，俨然一位可靠的长辈。
若是平时，苏芷兰必定感激涕零。
但此刻，妹妹被拖走时那声凄厉的“是马三爷！
是他！”
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接过参汤，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借着碗壁的温度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轻声问道：“马三叔……芷芸她，真的会……下毒吗？”
马三爷闻言，深深叹了口气，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坐下，目光沉重地望向苏慕辰的遗像。
“芷兰，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我也不愿相信……芷芸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性子急躁了些，行事张扬了些，但我从未想过她会……”他顿了顿，语气充满了“痛心”和“不解”，“可那柄刀，众目睽睽之下，只有她和福伯碰过。
福伯的忠心，天地可鉴。
而且……唉，有些事，我本不想说。”
他欲言又止，成功勾起了苏芷兰的疑虑。
“什么事？
马三叔，您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苏芷兰急切地追问。
马三爷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宁：“前段时间，你父亲私下找我商量过……关于未来家产的分配。
他觉得芷芸性子太过争强好胜，恐怕不是守成之主，反而你，性情温良，更能持家。
他有意……将大部分产业和当家的位置，交给你。”
苏芷兰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我不行的！
爹地怎么会……你父亲是为苏家的长远考虑。”
马三爷打断她，语气肯定，“这件事，我不知道芷芸是怎么得知的……但就在寿宴前幾天，我偶然听到她和老爷在书房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似乎……就是为了家产的事情。”
这番话，半真半假。
苏慕辰确实流露过对苏芷芸性格的担忧，但也仅止于担忧，并未真正决定更换继承人。
而所谓的“激烈争吵”，更是子虚乌有。
但在此刻心神大乱的苏芷兰听来，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妹妹对权力的渴望，她是知道的。
妹妹偶尔流露出的对父亲偏疼自己的微词，她也隐约有所察觉。
难道……难道芷芸真的因为不满家产分配，一时糊涂……不！
不会的！
芷芸再怎么样，也不会狠心到弑父啊！
“不，我不信……”苏芷兰摇着头，眼泪又涌了上来，“芷芸不会的……她一定是被陷害的……”马三爷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但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怜悯：“芷兰，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
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或许……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我己经托人去打点，希望能让芷芸在里头好过些，也方便我们慢慢查清真相。”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对苏芷芸的“关怀”，又暗示了需要时间“查证”，暂时稳住了苏芷兰。
“谢谢马三叔……”苏芷兰低声道谢，心思却更加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领着一位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大小姐，三爷，陈律师来了。”
陈律师是苏家的常年法律顾问，他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先是对着苏慕辰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转向马三爷和苏芷兰。
“大小姐，三爷，请节哀。
关于苏先生的遗产……按照程序，我们需要尽快清点并确认遗嘱执行人。
另外，二小姐的事情……情况对她很不利，巡捕房那边证据确凿，恐怕……很快就会提起公诉。”
苏芷兰的心猛地一沉。
马三爷则站起身，拍了拍陈律师的肩膀，沉声道：“陈律师，辛苦你了。
大哥刚走，家里乱成一团，遗产的事情稍后再议。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保住芷芸那孩子！
需要打点哪里，需要请什么样的律师，你尽管去办，费用不是问题！”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表态，让苏芷兰和福伯都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陈律师也点了点头：“三爷放心，我会尽力。”
然而，没有人看到，在马三爷转身的瞬间，他与陈律师之间有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交汇。
那眼神里没有悲痛，只有冰冷的默契。
---巡捕房的拘留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芷芸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最初的激动和愤怒过去后，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这里又冷又脏，看守送来的食物粗糙难以下咽。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更让她害怕的是未来。
杀人弑父，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一旦罪名成立，等待她的就是死刑！
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她还没有得到苏家的产业，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不行！
绝对不行！
强烈的求生欲像野火一样在她胸中燃烧。
她必须出去！
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是，怎么出去？
马三爷既然设了这个局，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轻易让她翻身。
谁能救她？
姐姐？
苏芷兰那个性子，柔弱无能，现在恐怕自身难保，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外面那些平日里巴结她的所谓朋友？
树倒猢狲散，此刻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她必须靠自己！
一个模糊的、自私的、甚至堪称恶毒的计划，开始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一个心甘情愿为她牺牲的人。
而这个人选，几乎没有第二个选项——只有她那个善良到愚蠢的姐姐，苏芷兰。
如果……如果姐姐能替她顶罪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苏芷芸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但求生的欲望很快压倒了这片刻的迟疑。
姐姐那么善良，那么疼爱她，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不会愿意用最后的生命，换她这个妹妹的自由？
对！
“命不久矣”……这需要一场戏，一场逼真到连姐姐自己都会深信不疑的戏。
她想起来了！
家庭医生王医生！
那个有些懦弱、家境似乎不太宽裕的中年男人。
他或许……可以被收买！
苏芷芸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她猛地爬起来，再次扑到铁门边，对着外面大喊：“我要见律师！
我要见我们苏家的陈律师！
我有话要说！”
她需要传递消息出去，需要联系上王医生！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通往自由的路，哪怕这条路，需要踏着最亲之人的鲜血和牺牲。
---苏公馆，书房。
马三爷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苏慕辰生前常坐的那张宽大紫檀木书桌后。
他抚摸着光滑的桌面，脸上不再是伪装的悲戚，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即将攫取胜利果实的贪婪与冷酷。
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公司的文件和印章。
他熟练地翻找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苏慕辰啊苏慕辰，你精明一世，却糊涂一时，竟如此信任我这个与你“肝胆相照”的兄弟。
他拿起苏家旗下最重要的一家航运公司的公章，在手中掂量着，仿佛掂量着苏家沉甸甸的财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进来的是他的心腹手下，阿坤。
“三爷，都安排好了。”
阿坤低声道，“巡捕房那边打点过了，不会让二小姐太好过，但也不会让她真出什么事，免得节外生枝。
另外，按您的吩咐，己经开始着手转移苏家几家外围公司的资金，通过我们在南洋的壳公司走，神不知鬼不觉。”
“很好。”
马三爷满意地点点头，“动作要快，但要干净。
苏芷兰不足为虑，她现在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重点是看好苏芷芸，那个女人，比她姐姐难对付得多。”
“明白。”
阿坤应道，随即又有些犹豫，“三爷，二小姐刚才在里面闹着要见陈律师……”马三爷眼中精光一闪：“让她见。
正好看看她想玩什么花样。
告诉陈律师，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去查查那个家庭医生，姓王的。
我总觉得，苏芷芸可能会从他那里找突破口。
盯紧了。”
“是！”
阿坤退下后，马三爷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苏家偌大的花园。
夜色深沉，只有灵堂的方向还亮着灯火，像一座孤岛。
二十年了。
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混混，凭借江相派的骗术和心机，一步步取得苏慕辰的信任，成为他的“生死兄弟”，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化险为夷”，最终将他推上上海滩航运大亨的位置。
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今天——将这庞大的家业，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苏芷芸的垂死挣扎，在他眼里不过是困兽之斗。
等彻底掌控了苏家核心资产，就是她们姐妹俩的死期。
他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残忍的笑容。
而在巡捕房冰冷的囚室里，苏芷芸靠着墙壁，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她不知道马三爷的具体计划，但她知道，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姐妹之情？
在生存和欲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在谋划着如何让姐姐心甘情愿地踏入死地，一个在灵堂前为妹妹的“罪行”痛苦不堪，还有一个，则在暗中磨利了爪牙，准备将苏家的一切吞噬殆尽。
苏家的命运，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深渊，加速滑落。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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