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公馆的夜,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因悔恨与无措而狂跳不止的心音。
萧逐云僵立在客房的中央,环顾着这个他前世加起来也没住过几晚的房间。
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灰白的墙壁,深色的木质地板,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再无多余陈设。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混合着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进来的、属于萧惊弦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冽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被萧逐云敏锐捕捉到的中药苦味。
这味道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他敏感的神经。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那个位于市中心、总是充斥着朋友喧闹、音乐声甚至派对狂欢气息的顶级公寓截然不同。
这里太安静,太冷清,仿佛与世隔绝,时间在这里的流速都变得缓慢而凝滞。
这就是他父亲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一个被誉为娱乐圈传奇、拿奖拿到手软、本该活在聚光灯和鲜花掌声中心的影帝,私下里的世界竟然如此……寂寥。
萧逐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疼。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种令人不适的压抑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公馆庭院里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落下斑驳疏离的暗影。
就在他准备关窗时,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闷重的咳嗽声。
声音不大,像是被人用手帕或枕头死死捂住,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的痛苦挣扎,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揪心。
萧逐云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框。
他又咳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转身就想冲过去。
然而,脚步刚到门口,却又硬生生顿住。
他过去能做什么?
像之前那样笨拙地拍他的背?
还是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他痛苦?
更何况,以萧惊弦那倔强又疏离的性子,恐怕只会强撑着说“没事”,然后把他拒之门外。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重生带来的先知优势,在父亲具象化的病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知道结局,却似乎依旧无法改变过程。
烦躁和焦虑在他心头交织。
他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最后,他猛地拉开房门,想去楼下倒杯水,或许……或许可以借口给父亲也送一杯温水?
经过主卧室门口时,那压抑的咳嗽声似乎暂时平息了,门缝下的光线却还亮着。
萧逐云放轻脚步,鬼使神差地没有下楼,而是停在了门外。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微微俯身,透过并未完全合拢的门缝向里望去。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只留了一盏床头阅读灯。
萧惊弦似乎终于咳得累了,侧身蜷缩着,像是睡着了。
月光透过另一侧的窗户,温柔地落在他清瘦的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脆弱得让人心惊。
而他的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萧逐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木质相框,边角甚至看得出摩挲得光滑的痕迹。
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清照片的全貌,只能隐约看到照片里似乎有一个笑得格外开心的小男孩,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起。
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了他。
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
他像个小偷,又像一个朝圣者,怀着忐忑与渴望,一步步靠近父亲的床榻。
越是靠近,父亲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着眉心的苍白面容就越是清晰。
他的呼吸很轻,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透着一股易碎的美感。
萧逐云的视线最终落在他紧紧怀揣的那个相框上。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昏暗的床头灯光,他终于看清了——照片是十年前,金像奖颁奖礼的后台。
年仅七岁的他,骑在当时风华正茂、刚刚斩获最佳男主角奖项的父亲肩头。
他手里笨拙地抱着属于自己的那座小巧的最佳新人奖杯,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眼睛弯成了两条缝,甚至露出了因为换牙而缺了一颗的门牙,模样傻气又快乐。
而那时的萧惊弦,穿着剪裁合体的高级定制西装,身姿挺拔,俊美得不像凡人。
他微微仰头看着肩上的儿子,一只手小心地护着他的后背,那张总是被媒体形容为“冷淡疏离”、“难以接近”的脸上,竟然洋溢着无比灿烂、无比温暖的笑容,眼底的宠溺和自豪几乎要溢出照片。
那是萧逐云记忆中,早己被时光和怨恨模糊掉的、关于父亲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暖印象。
轰隆一声。
巨大的情感海啸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被投入滚烫的熔岩之中,极致的痛楚与酸涩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的眼眶骤然滚烫,视线迅速模糊。
原来……原来他一首都留着。
原来那些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以为只有自己在乎的短暂温情,父亲一首视若珍宝地收藏着,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在无数个病痛缠身、孤独冰冷的夜晚,独自反复摩挲、回忆。
自己前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用最刻薄的言语去刺伤他,用最冷漠的态度去回应他,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用拒绝和厌恶,将他推得更远。
悔恨如同藤蔓,疯狂缠绕紧缩,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呜咽出声。
滚烫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滑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那张照片,触碰一下父亲冰凉的手指,最终却还是在咫尺之遥停住。
他怕惊醒他,怕打破这短暂却珍贵的、卸下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贪婪地看着那张照片,将父亲此刻毫无防备的脆弱睡颜和照片里灿烂的笑容深深烙印在心底。
许久,他才用指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替父亲掖了掖滑落的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萧逐云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他蜷缩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又充满了某种新生的决心。
够了。
前世的一切,到此为止。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被怨恨蒙蔽双眼的混蛋儿子。
他要留下来,守着他,把他曾经亏欠的、忽视的、不屑一顾的所有温暖和陪伴,加倍地补偿回来。
他要把那个会在照片里开怀大笑的父亲,从病魔和孤独手中,一点点夺回来。
夜色深沉,梧桐疏影摇曳。
屋内,病弱的父亲怀揣着过去的温暖沉沉睡去。
屋外,重生的儿子对着月光,许下了此生最重要的誓言。
______(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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