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生了锈的齿轮，咬合着令人窒息的节奏，一天天艰难地向前滚动。
赵九几乎己经认命，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会这样，在这座钢铁丛林的底层，骑着那辆改装过的“风驰”，浑浑噩噩地穿梭到再也跑不动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一个燥热得连风都带着黏腻感的傍晚，他刚送完最后一单，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他那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手腕上的老旧通讯器却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胖子发来的信息。
胖子是他在孤儿院时就混在一起的死党，大名早就没人叫了，只因小时候长得圆滚滚的，这个外号就一首跟到了现在。
信息很简单，就一行字：“九哥，晚上老地方，整点？
我搞了点小钱，我请客！”
若是平时，累得跟死狗一样的赵九肯定会回绝，他需要节省每一分力气和每一分钱来应对明天。
但今天，接连几天遇到的糟心事——那个该死的差评、平台的罚款、顾客的白眼——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犹豫了几秒，他回了两个字：“等着。”
所谓的老地方，是离他们住处都不远的一个露天大排档，名叫“老王烧烤”。
环境嘈杂，烟火气十足，价格也亲民，是他们这种底层挣扎者偶尔能奢侈一下的据点。
赵九到的时候，胖子还没来。
他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角落的僻静位置，拉开塑料凳子坐下，对忙得脚不沾地的老板喊道：“王哥，先来二十串肉筋，十串韭菜，一盘毛豆花生双拼，一箱……不，先来西瓶冰啤酒！”
点完菜，他摸出兜里最便宜的那种卷烟，点燃一根，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暂时麻痹了神经的疲惫。
他没有动桌上的一次性筷子，这是他们哥们儿间的默契，也是他骨子里还残留的一点坚持——请客归请客，该有的规矩不能乱。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比赵九还要壮实一圈的身影出现在了摊口，手里还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和一瓶用报纸包着的中档白酒。
正是胖子。
他比赵九早一年离开孤儿院，干过工地搬砖，后来在一家仓储中心当理货员，日子同样紧巴，但天生乐观。
“九哥！
等急了吧！”
胖子咧着嘴，一屁股坐在赵九对面，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赵九掐灭烟头，看着那瓶起码值他一天辛苦钱的白酒和盒子里油光锃亮的卤猪头肉、花生米，故意拉长了声调打趣道：“哎呦喂！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胖子，你这是捡着钱了还是抢银行了？
搞这么隆重？”
胖子嘿嘿一笑，脸上泛着油光，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的：“别提了！
哥们儿我时来运转！
前几天路过彩票站，鬼使神差花了十块钱机选了几注，你猜怎么着？
中了！
整整一千块！”
“我靠！
真的假的？”
赵九这下真有点吃惊了，一千块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行啊你小子！
踩了哪泡神圣的狗屎了？
这可是横财！”
“那是！”
胖子得意地拧开白酒瓶盖，给自己和赵九面前的一次性塑料杯满上，“所以今天别跟我客气，放开了整！
酒管够，肉管饱！”
透明的液体注入杯中，散发出浓烈的粮食酒精气味。
赵九端起杯子，和胖子重重碰了一下：“恭喜发财！
那我今天可真要打打你这土豪了！”
冰凉的啤酒和辛辣的白酒混合下肚，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些许疲惫和阴郁。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两人一边撸着滋滋冒油的肉串，一边天南海北地胡侃。
从仓库里新来的泼辣女主管，到路上遇到的奇葩顾客，再到对平台老板的祖宗十八代进行亲切“问候”，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能在酒精和吹牛中暂时忘却。
“对了，九哥，”胖子啃着一只鸡翅，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你猜我前两天碰到谁了？”
“谁啊？
看你那猥琐样。”
赵九不以为意地夹了一颗花生米。
“咱们院里那个，小云！
林小云！”
胖子说道。
“小云？”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赵九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涟漪。
他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可不是嘛！
就在南淮县第三中学门口碰到的，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的初中老师了！
穿着得体的职业装，抱着教案，那气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胖子啧啧感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想想当年在院里，她虽然不爱说话，但读书那叫一个拼命……”胖子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赵九己经有些听不清了。
他的思绪被“林小云”这三个字猛地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记忆中的孤儿院，总是灰扑扑的。
但那个叫林小云的女孩子，却像墙角石缝里倔强生长的一株小草，干净，沉默，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她总是坐在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下看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九记得，有一次院里几个调皮的孩子抢了她的铅笔，她愣是追了半个院子，一声不吭地把铅笔抢了回来，手心被划破了都毫不在意。
那时候，赵九和胖子是院里的“混世魔王”，而林小云则是所有老师口中“有出息”的榜样。
她成绩永远是最好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们这些“牛马”不曾有过的清亮和坚定。
后来，正如胖子所说，在她上初中那年，一对看起来很有教养、因为车祸失去独女的中年夫妇来到孤儿院，一眼就看中了安静乖巧又成绩优异的林小云，把她领养走了。
据说那家人条件很好，住在南淮县的教育局大院。
从那以后，赵九就再也没见过她。
只是偶尔从其他院友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她考上了不错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养父母所在的县城，当了老师。
“啧，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咯。”
胖子咂摸着嘴，用胳膊肘捅了捅发呆的赵九，带着几分戏谑和只有兄弟间才懂的调侃，“哎，我说九哥，当年你小子是不是还偷偷给人家课桌里塞过糖来着？
怎么，现在还惦记着呢？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哈！”
若是旁人这么说，赵九早就一拳头过去了。
但面对知根知底的胖子，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仰头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灼热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胖子说的是事实，残酷却无比真实。
人家林小云现在是受人尊敬的公立学校教师，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或许还有一个同样优秀的伴侣。
而自己呢？
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每天与时间和罚款赛跑、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差评而一天白干的外卖员。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胖子的玩笑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用麻木和抱怨构筑起来的保护壳。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和不甘心，混合着酒精，在他胸腔里翻腾、发酵。
“人想要变好，得坚持一辈子；人要想变坏，他妈的一个念头就够了！”
不知怎么，职高时那个总是醉醺醺、却偶尔会说几句扎心话的德育老师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响起。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屁话，现在听来，却像警钟一样敲在他心上。
自己现在这样，算是在“变坏”的那条路上滑行吧？
抱怨、麻木、得过且过，把一切不如意都归咎于社会、平台和运气。
可是，然后呢？
就像这夜市摊上的一次性筷子，用完了就被随手丢弃，无人问津。
他赵九，两世为人，难道就真的甘心这样像蝼蚁一样，活一回，再憋屈地活第二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浑噩的脑海。
变好，也许就需要这样一个念头作为起点！
但光有念头不够，他需要计划，需要一个能抓得住、能一步步向上爬的梯子！
这顿酒，后来是怎么结束的，赵九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和胖子勾肩搭背地吹了很多牛，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醉话，然后各自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回到那个狭小、闷热的出租屋，赵九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瘫倒在床上。
酒精让他的头脑异常兴奋，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林小云在槐树下看书的侧影，胖子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调侃，老师那句关于“变好与变坏”的话，还有白天奔跑时看到的那些高楼大厦和城墙外的探照灯光……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摸出纸笔——他需要规划！
改变必须从此刻开始！
送外卖还能不能干？
要干，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傻干。
要不要尝试接触一下基础的武道修炼？
哪怕只是最粗浅的呼吸法，能不能增强点体力，跑单效率更高？
或者，能不能攒点钱，去学一门技术？
这个元气复苏的世界，总需要人会修理那些蕴含元能的设备吧？
他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过去的十几年，他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生活的迷宫里乱撞。
而现在，胖子无意中带来的关于林小云的消息，仿佛在他黑暗的前路上，点燃了一盏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灯。
他或许依然是个小牛马，但至少，他不想再做那只只会低头拉磨、看不到前路的牛马了。
这一夜，对赵九来说，注定是一个漫长思考和不平静的开始。
改变的种子，己经在这个新纪元九十五年的夏夜，悄然埋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