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辆黑色SUV停了不到半分钟，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短促的摩擦声，随即调头驶离。
孙磊站在老楼背阴处，手机听筒里只剩忙音。
陈国栋没多说一句，电话挂得干脆，可那几秒钟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重。
他知道，自己刚才举着的不是一块金属，是血脉，是烙印，是压在几代人肩膀上都没能卸下的东西。
他把手机和领章塞回裤兜，指尖再次触到那枚铜扣，毛边刮着皮肤，不疼，但扎人。
他没再翻墙出去，而是沿着墙根往小区方向走，脚步稳，腰杆首，像有人在背后用尺子量过他的姿态。
回到家时，母亲周慧正蹲在厨房门口刷一只铝盆。
她抬头看了孙磊一眼，嘴唇动了动，又低头继续刷。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水管轻微的震动声。
孙磊没说话，径首走进父亲的书房。
门没锁，一推就开。
望远镜还在对着天花板，信访材料摊在桌上，那张“窗口太高，群众跪着说话”的便签纸被风吹得微微翘起一角。
他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翻出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深绿，布料发硬，领口磨得发白。
他记得系统刚才在通话结束后弹出一行字：军功章藏于内衬左襟，需手动拆解。
他坐在桌前，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刀尖对准缝线，一点点挑开。
线很密，针脚细，像是当年缝的人怕它掉，又怕被人发现。
内衬翻开，一块暗红色丝绒布包着的东西静静躺着。
他用剪刀尖轻轻一拨，丝绒散开，一枚铜质勋章露了出来。
五角星托着天安门，周围环绕麦穗和齿轮，背面刻着编号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字样。
他拿起来掂了掂，沉，比他想象中还沉。
这不是装饰，是实打实用命换回来的。
他盯着它，忽然想起那天在招生办电话里听到的那句话：“你爹对着星空发呆时，没想过会耽误你吧？”
那声音轻佻，带着笑，像在说一个笑话。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勋章边缘硌进掌心，留下一道红印。
“耽误？”
他低声说，“你们知道这块章是拿什么换的吗？”
他爷爷孙建国，是抗美援朝战场上扛着红旗冲过封锁线的人。
三等功？
不，是特等功三次。
一级战斗英雄？
是，也不是，还是军委绝密授勋的“国之柱石”。
这些字眼还在他脑子里回荡，像战鼓，一声声敲。
他把勋章攥进手心，站起身，大步走向客厅。
周慧己经把盆收了，正坐在沙发上叠衣服。
见他手里的勋章，手顿了一下。
“磊子，别去。”
她先开口，声音不高，但压着劲，“教育厅不是你能讲理的地方。
你爸的事还没清楚，你现在去闹，只会越搅越浑。”
孙磊站在客厅中央，军功章还在手里，没藏，也没举。
“妈，”他说，“我不是去闹。”
“那你去干嘛？
拿块旧勋章给人看？
人家会认吗？
他们会说这是假的，说你吹牛，说你们家想拿这个翻身！”
周慧站起来，语气急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等政审结果，不是去碰钉子！”
“等？”
孙磊冷笑一声，“等他们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施舍我一个名额？
等我爸从少年宫调回来？
等那些人把大风厂的地皮卖完？”
“你懂什么！”
周慧声音拔高，“你以为你爸是贪官？
他是不做事，可赵瑞龙是什么人？
他背后是谁？
你爸一个区长，能斗得过他们？
不做，至少不会出错！！
你现在去，人家一句话就能把你打回来——‘家属干扰行政’！
你连军校都别想进了！”
孙磊没动，眼神没闪。
“他们可以不认我爸。”
他声音低，但每个字都像钉进地板，“但他们必须认这块章。
这是国家发的，不是我家编的。
我爷爷用命换来的，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话。”
周慧盯着他，嘴唇发抖。
“你要是去了……”她声音软下来，“以后的事，就再没回头路了。”
“本来就没回头路。”
孙磊把勋章塞进胸前口袋，布料被压出一个明显的凸起，“我考了698分，不比任何人差。
政审卡我，就因为我爸被纪委查？
那我问一句——他犯了什么事？
贪了？
受贿了？
还是拆了谁家房子？
没有。
他就只是不干事，就被当垃圾一样扔了。
那我呢？
我就活该被连坐？”
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一披。
“我不是为了自己去的。”
他站在门口，手搭上门把，“我是为了告诉他们，孙家的血，不是软的。
我爷爷能扛红旗冲阵地，我就能为自己的路，砸开一扇门。”
周慧没再拦他。
她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像看着一个突然长大的陌生人。
孙磊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清晰。
他没坐电梯，一步步走到底层，推开单元门。
外面阳光刺眼。
他抬手挡了下光，眯眼看向省教育厅的方向。
路远，但他走得稳。
路过一家五金店时，他停下，进门买了把小剪刀，又把勋章拿出来，用布条仔细缠了两圈，再塞回去。
不是怕丢，是怕它太显眼，被人当成靶子。
他继续走。
街边一辆环卫车缓缓驶过，水柱冲刷着人行道上的烟头和纸屑。
一个穿校服的女孩骑车从他身边经过，车筐里的书包晃了晃，露出一角国防科大的招生简章。
孙磊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
他知道，教育厅不会有人等他。
他知道，那扇大门后面坐着的，是惯于打官腔、看档案、按规矩办事的人。
他也知道，自己手里这块章，可能连个盖章的资格都不够。
但他更知道——他不能退。
退了，就真成了“宇宙区长”的儿子，一个被父亲拖累的废物。
他得让那些人看看，孙家的儿子，不是靠关系，不是靠闹，是靠这块章背后的命，一寸一寸，走出来的。
他走到公交站，抬头看站牌。
下一班车，十五分钟后。
他站定，手插进外套口袋，指尖再次触到那块布条缠着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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