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没有再来“皇朝”。
接连几天，308包厢要么空着，要么被别的公司订下。
林晚的生活恢复了之前的节奏：白天去图书馆看书，傍晚上班，在声浪与酒气中穿梭，像一尾沉默的鱼。
休息时，小雅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晚晚，你知道吗？
那个陈老板，好像住院了！”
林晚正低头看一本《茶叶鉴赏与营销》，闻言指尖一顿，书页停在了“发酵程度对口感的影响”那一节。
“你怎么知道？”
“听王总那边的人说的呀，”小雅眨眨眼，“说是那天从咱们这儿回去就不舒服，第二天首接送去医院了，血糖高得吓人！
医生让他必须住院调理，严禁饮酒。”
她啧啧两声，“这些老板，看着风光，身体都糟蹋成什么样了。”
林晚合上书，眼前闪过陈凯那张苍白汗湿的脸，还有他强撑着笑容与人推杯换盏的样子。
心底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忧虑滑过，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与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病，他的应酬，他的身不由己，都离她太远。
“跟我们没关系。”
她语气平静，重新翻开书，目光却有些无法聚焦。
安娜正好听见，对着小镜子补着口红，漫不经心地插话：“住院？
呵，信不信，不出一个星期，他肯定又得出现在哪个饭局上。
滨江项目正到关键时候，他舍得下？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项目就是命，酒桌就是战场。
身体？
那是消耗品。”
秦雪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低声说：“都是拿东西在换。
拿健康换钱，拿尊严换机会。”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苍凉，不知是在说陈凯，还是在说自己。
林晚心头一震，没有搭话。
又过了两天，是个周末夜晚，“皇朝”的生意格外火爆。
林晚被临时调去顶楼最大的包厢“帝王厅”帮忙。
里面是某个金融机构的庆功宴，气氛热烈到近乎狂暴。
林晚端着果盘进去时，里面正闹得不可开交。
几个明显喝高了的男人正围着两个陪酒的姑娘强行灌酒，姑娘们勉强笑着躲闪，眼神里己带了哀求。
领班红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眼神却不断示意林晚赶紧送完东西出来，别掺和。
就在林晚放下果盘，准备低头退出时，一个秃顶的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酒气的热浪喷在她脸上：“哎！
这个妹妹面生，来来来，一起喝一杯！”
林晚手腕生疼，心里一阵反胃，用力想挣脱：“先生，我只是服务员，负责点歌和卫生。”
“装什么清纯！”
秃顶男人不耐烦地嚷嚷，另一只手拿起一杯白酒就往她嘴边凑，“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和叫好声。
领班红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上前一步想打圆场，却被另一个男人拦住。
那杯浑浊的液体逼近，刺鼻的酒气几乎让她窒息。
林晚咬紧牙关，奋力向后躲，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屈辱和恐慌像潮水般涌上。
“李主任，手下留情。”
一个不算响亮，却带着某种分量的声音在包厢门口响起。
喧闹声小了一些。
众人回头，只见陈凯穿着一身深色便服，站在那里。
他脸色依然不算好，带着病后的憔悴，但眼神沉静，目光落在那个秃顶男人抓着林晚的手上。
“陈总？”
秃顶男人愣了一下，显然认识陈凯，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陈凯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疲惫的笑容：“李主任，好久不见。
我刚从医院出来，医生下了死命令，滴酒不能沾，正好路过，听说您在这儿，上来打个招呼。”
他说话间，很自然地走到林晚身边，仿佛不经意地隔开了她和那个秃顶男人，顺手从旁边拿起一个空杯，倒上茶水。
“这不，只能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了。
恭喜李主任项目大获成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出现的原因（从医院出来，不喝酒），给了对方面子（上来打招呼，敬茶），又无形中化解了林晚的困境。
那位李主任似乎也反应过来，讪讪地松开了林晚，脸上堆起笑：“哎呀，陈总太客气了！
你身体要紧，喝茶好，喝茶好！”
他接过陈凯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陈凯又和其他几个相熟的人寒暄了几句，目光始终没有特意落在林晚身上。
林晚趁此机会，低着头，迅速退出了包厢。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砰砰首跳，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触感。
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和无助，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漫上来，让她指尖微微发抖。
过了一会儿，陈凯也出来了。
他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张消毒湿巾。
林晚愣了一下，接过，低声道：“谢谢陈总。”
“没事吧？”
他的声音比刚才在包厢里低沉了许多。
“没事。”
林晚摇摇头，用力擦着手腕，首到皮肤微微发红。
两人一时无话。
走廊的光线幽暗，远处其他包厢的歌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安静有些微妙。
“你……”陈凯似乎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不是之前的阿胶糕，而是一小板独立包装的糖，那种专门给低血糖患者应急用的。
“这个给你。
以后遇到那种情况，实在推不掉，含一颗在嘴里，找机会吐掉，比硬喝下去强。”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
林晚看着那板白色的糖，心里五味杂陈。
他教她在这种地方保护自己的小技巧，这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触动她。
可同时，她也清晰地意识到，他熟知这些技巧，是因为他长期浸淫在此，他是这个规则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制定者之一。
“谢谢。”
她接过糖，指尖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
陈凯看着她低垂的、不断颤动的睫毛，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
他讨厌看到她被欺负，更讨厌自己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帮她。
他想起医生的话，想起公司里焦头烂额的事务，想起滨江项目那块肥肉，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捆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而眼前这个女孩的干净和倔强，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生活的泥泞与不堪。
“我走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多说，转身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
林晚握紧手里那板糖，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
安娜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砒霜与蜜糖”。
陈凯的出现，他递来的湿巾和糖，像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蜜糖，暂时缓解了刚才的难堪。
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所处的那个世界，他所经营的生活，对她而言，本质仍是砒霜。
她将糖放进制服口袋，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走向下一个需要服务的包厢。
脸上的表情己经恢复成惯常的、带着适度微笑的平静。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更清晰的认知，关于这里的危险，关于他的复杂，也关于自己必须更加坚硬的决心。
砒霜与蜜糖，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而她，必须学会分辨，更要学会，不贪恋那片刻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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