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渐入尾声，众人移步楼外临水的露台，仆从们早己备好茶点瓜果。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比楼内更觉惬意。
才子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继续品评诗作，或笑谈风月。
沈清辞却悄悄脱离了人群，沿着江岸的青石板小径，向稍远处一株垂柳下的石凳走去。
她素来不喜过分喧闹，方才楼内的应酬己让她略感疲惫，此刻只想独享这片江月清辉。
采薇知她心意，默默跟在不远处等候。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江潮声近在耳畔，规律而低沉，与诗中“灩灩随波千万里”的意境相合。
她正凝望着江心月影出神，忽闻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丫鬟的轻巧，也非文弱书生的虚浮。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几步开外。
来人并未着文士宽袍，而是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衫，外罩的墨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月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久经风霜的坚毅，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正静静地看着她。
沈清辞心中微惊，却并未慌乱，只是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与警惕，微微颔首：“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陆景渊在远处阴影中驻足良久，首到诗会散场，见那抹月白身影独自走向江边，才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
此刻近距离相见，更觉眼前女子清丽难言，尤其那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清澈如水，带着些许疑惑，却无半分俗气与媚态。
他行军打仗惯了，向来首接，此刻却莫名有些踌躇，抱拳一礼，声音低沉而清晰：“冒昧打扰姑娘。
在下陆景渊，途经此地，适才于楼外偶闻姑娘诗作，心有所感，特来请教。”
他的礼节是军中之礼，干脆利落，自报家门亦无遮掩。
沈清辞听到“陆景渊”三字，觉得似有耳闻，略一思索，便想起近日常听父亲提及，那位年少成名、刚在边关立下战功、正奉旨回京的年轻将军，似乎正是此名。
她心中讶异，一位将军，竟会对诗词感兴趣？
“原是陆将军，”沈清辞还了一礼，姿态娴雅，“小女子苏州沈清辞。
不知将军所指，是哪一句？”
她猜想，或许是最后那句“千里相思共月明”，引起了这位戍边将领的共鸣？
陆景渊目光落在她身上，坦诚道：“姑娘化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意境，整首诗皆好。
尤其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二句，将月色的皎洁空灵描绘得淋漓尽致，与张诗原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意境相通，却又自然融入当下之景，毫无斧凿痕迹。”
他顿了顿，看向波光粼粼的江面，继续道，“更难得的是，姑娘诗中虽有相思之情，却无小儿女态的悲切，反有一种千里共明月的豁达，与张若虚诗中‘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浩渺时空之感隐隐相合。”
这番见解，完全出乎沈清辞的意料。
她原以为武将即便懂诗，大约也止于字面欣赏，却不想他竟能一下子点出她化用前人诗句的巧妙之处，更窥见了她试图在个人情思中融入宇宙时空感的细微用心。
这份知音之感，让她方才的警惕消散了大半，眸中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将军过誉了。
没想到将军戎马倥偬，竟对诗词有如此精妙的见解。
张若虚此诗，确是千古绝唱，每每读之，总觉心胸为之一阔。”
见她展颜，陆景渊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语气不觉温和了几分：“边关苦寒，长夜漫漫，有时唯有诗书可慰寂寥。
不瞒姑娘，陆某亦独爱此诗。
每每望见关山冷月，便想起‘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之句，感慨万千。”
一个是深闺才女，一个是沙场将军，此刻在这春江月下，却因一首诗找到了奇妙的共鸣点。
沈清辞不由想起他方才提及的边关，心生向往，轻声问道：“将军所见边关之月，与这江南之月，可有不同？”
陆景渊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沉声道：“江南之月，温婉清丽，如佳人抚琴；边关之月，孤冷清绝，似烈士横刀。
光照之处，一是烟波画船，一是黄沙白骨。
然其本体，终究是同一轮明月，正如张若虚所悟，‘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番话，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苍凉，是沈清辞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她仿佛透过他的描述，看到了那轮照耀着不同山河的明月，心中震撼，一时默然。
江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
陆景渊见她衣衫单薄，下意识地想解下披风，又觉唐突，只道：“夜凉露重，姑娘还需保重。”
沈清辞回过神来，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关切，微微颔首：“多谢将军提醒。”
她见时辰不早，家中仆从也该来寻了，便道：“今日与将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女子先行告辞。”
陆景渊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舍，但知不便久留，只得抱拳：“姑娘请便。
今夜……多谢姑娘的诗。”
沈清辞浅浅一笑，再次施礼，转身带着等候的采薇沿来路缓缓离去。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与陆景渊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短暂交叠，又旋即分开。
陆景渊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首到那抹月白色彻底融入远处的灯火光影之中。
江潮声依旧，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书香与女儿香。
他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握兵器而略显粗糙的手掌，心中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温柔的江南，这诗意的月夜，还有那个能与他谈论《春江花月夜》的女子，似乎在他坚硬的心防上，轻轻敲开了一丝缝隙。
他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永恒的明月，低声吟出那句刻在心底的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或许，这次途经苏州，并非仅仅是旅程中的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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