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壁灯将金色晕染成一层柔和的光,罩在每个人脸上,却照不亮各自心底的阴影。
长形紫檀餐桌后,江家众人端坐一列,或喜或怒,或冷或热,各有盘算。
沈修远一脚踏入这道光影交错的世界,仿佛外头尚未干透的雨水还湿着他的双肩,却无人问津。
江芷兰轻轻一抬眉眼,目光只是短暂停在他身上,随即收回,面色无波。
气氛微妙得如拉满的琴弦。
沈修远在餐桌尾端落座,身姿依旧笔挺,举止谨慎,只是不动声色中多了分军中惯有的坚毅。
江景天坐于主位,灰白鬓角修饰得一丝不苟。
“人都到齐了。
开席吧。”
语调和煦,话语却如命令,不容置疑。
众人纷纷动筷,餐具碰撞间交杂着欲言又止的窃语。
“沈修远,今日雨大,你不会又怕衣服脏了吧?”
二房杜文彬笑容可掬,端着香槟杯向他轻轻一举。
话中却暗含讥讽。
沈修远淡然起身回敬:“杜哥说笑了。
泥泞路走多了,才知干净难得。”
细微的角逐,宴席间无声酝酿。
杜文彬的脸色一僵,杯中气泡骤然凝滞。
他转而眯眼,故作亲厚地劝道:“修远呀,既然入了咱江家,往后还是多学学门里的规矩。
芷兰辛苦这么多年,你也该帮衬些才是。”
几个旁支笑着附和,桌边气氛瞬间微冷。
江芷兰指间微颤,却强行镇定,低眸夹菜入碗,用沉静回应席边的冷嘲。
沈修远面不改色,将这恶意一一收下,却未辩解。
“承蒙江家厚爱。
修远自当尽心。”
他话音落下,餐桌之间仿佛掠过一道无形的挑衅。
江景天眯了眯眼,思索片刻未发声,旋即举杯,轻描淡写地化解:“今日是家宴,不谈公事。
这才是我们江家该有的气度。”
众人面上各自做出应景的笑意,谁都不愿第一个下场。
然而,杜文彬却毫不收敛,转而跟江家三叔江景川低声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扫向沈修远和江芷兰。
觥筹之间,最深的杀机往往隐藏在最温润的笑里。
一位江家长辈忽然抬头,道:“修远,你从前在部队干得好,怎么想到回来做上门女婿?
你若是觉得憋屈,大可以回来跟家里说,咱江家不会委屈自己人。”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明里暗里又是一次羞辱。
众人等着看沈修远的笑话,有些甚至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屋外风吹过廊檐,吹得窗纱微微摇晃,仿佛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沈修远垂眸,缓缓道:“家国大事己安,家小为重。
沈修远既承江家栽培,亦会全心为家门付出,绝无二心。”
江芷兰一愣,原本冷淡的表情盈出一丝复杂之色。
她不再去看沈修远,却用力握紧了筷子。
这句“家小为重”,她不知是真情,还是只为摆脱众人的刁难。
气氛稍缓,却并未散去所有暗流。
杜文彬似乎铁了心要将沈修远钉在尴尬之地,狭长的眼里藏着一抹阴郁的兴奋。
“修远既然口口声声为家,那倒该给江家献一策。
前些日子,盛德集团那块地皮,景天兄迟迟未下决定。
以你的才干,不如给家里一个章程?”
他用力抬高声音,成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江景天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修远。
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场合提及商战大事,分明是在设圈套。
杜文彬是连家宴都能利用,每一句话都埋着火药,引燃得恰到好处。
沈修远知道,若贸然应对,稍有差池便会被群起攻讦,甚至连累芷兰。
但若回避,又被认定无用靠山。
全场的目光像无数利剑,渐渐都逼视过来,嘲弄、狐疑、冷漠与试探交错其中。
他神情未变,视线落在江芷兰身上。
两人对视短短一息,目光中流转着被外人所不知的默契。
她微不可察地轻轻摇头,暗示不必硬接。
但沈修远忽然站起,平静道:“关于盛德集团地皮一事,我昨日略有涉猎。
前日那块地皮因开发与政府审批存在障碍,若贸然招标,很可能引发资金链断裂。
建议暂缓决策,先做市场调研,排除法律风险,再论取舍。”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西周本来嘈杂的对话蓦然安静下来。
杜文彬嗤笑:“哦?
你在军队里学的,是瞄准靶子的眼力?
可这商场如战场,修远不会是拿家里的案子练手吧?”
沈修远回以冷静一瞥:“商场虽险,不过于心不乱处见真功。
能赢一场仗,不见得就不懂守一方城。”
江景天抬起手,止住杜文彬的讽刺。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目光在沈修远与众人之间流转。
“修远既有自己的见解,倒也是件好事。
这项事宜暂且按照修远说的办,由景川和芷兰跟进调查。”
江芷兰微微颔首,眸光中终于多了丝认可与感激。
沈修远并未邀功,只是坐回自己位置,夹了一筷青菜,神色自若。
宴席渐次推至高潮。
众人暗地里各怀心思,表面却和气堆笑,推杯换盏间酒意渐浓。
江家各支的青年子弟在旁挤眉弄眼,对沈修远既敬畏又轻慢,几人试探着攀谈,他一一礼貌应付,不给任何人抓住破绽。
杜文彬见挑衅未果,酒意开始发作,错把刻意的和善当成底气。
他凑至江景天身旁,低声煽风点火:“爸,沈修远不过是外姓,今日敢管大家族大事,日后岂不是尾大不掉?
芷兰也是心软,要不……”江景天面朝席面,耳畔却己听尽这些话。
他握紧酒盏,片刻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沈修远捕捉到父女间气氛微妙的变化。
江芷兰在桌下轻踢他一脚,声音极低:“别和杜家的人硬碰,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沈修远点头,低声道:“放心。”
话音刚落,江家的长辈忽然提议:“修远,听说你当年有些过人本事,今晚众亲齐聚,不如露上一手,让大家见识下你的能耐?”
这明明是家宴,却成了比试的舞台。
许多孩子起哄喝彩,杜文彬冷笑着端杯示意。
江芷兰眉头一紧,显然不愿丈夫成为众矢之的。
沈修远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掠过,最终在江景天身上停留片刻。
那双眸子里看不到波澜,只有深不可测的暗涌。
他起身,语调温和:“既然长辈有命,修远自当遵从。”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支金属旋笔,熟稔地在掌间滚转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动作如风过松林,让那些原本戏谑的笑意渐渐收敛。
宾客屏息凝神,只见沈修远精准地以旋笔在檀木桌面上划出了几道复杂线条,随即端正落笔,将其变作一道兵阵沙盘图。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语调不见波澜地讲解了阵型中的进退攻守,对应商场变局,既有军略,又贴近江家当前困局。
一时间,偌大的餐厅寂静无声。
江景天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那些本想取笑的江家旁支,神色皆有动摇。
江芷兰看着他,艳惊于心。
杜文彬脸色铁青,双拳攥紧,食指关节泛白。
酒过三巡,主人宣布宴席即将结束。
沈修远举杯敬江景天,语气从容:“多谢家主厚爱。
家宴无大事,小节见真章。
修远虽微末,定不让江家蒙羞。”
江景天举杯回应,淡淡一笑:“能言善辩,能守能攻。
江家不缺本事人,更需要忠心义士。”
餐厅外,雨色渐消,只余蝉鸣如织。
宴席散去,人心未定,却有隐忍之力悄然蔓延,在这座家族深宅内,静静发芽。
沈修远缓步出门,身后江芷兰忽然低声道:“谢谢你。”
他回首,目光柔和,朝她点了点头。
他们的影子落在老宅长廊的檐下,与夜色一同延展。
家门深深,风雨欲来,但沈修远己然挺首脊背,走进下一场命运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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