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急雨，将枝头残花打落大半，粉白花瓣黏在青石板上，像褪了色的胭脂。
甄嬛晨起推窗，见两个小太监正拿着竹帚扫地，花瓣混着雨水被扫进沟渠，潺潺流往宫墙深处。
“小姐怎么站在风口上？”
流朱捧着铜盆进来，盆沿搭着新拧的帕子，“今日要去景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可得仔细打扮。”
甄嬛任她伺候着梳洗，目光却落在院角一株幸存的垂丝海棠上。
那花枝被雨水压得低垂，却仍有几簇花苞倔强地缀在枝头，晨光里透着娇嫩的粉。
“奴婢打听过了，”流朱一边为她绾发一边低语，“今日众妃嫔都要去请安，华妃娘娘自然也在的。”
景仁宫的晨钟响起时，甄嬛己候在宫门外。
几个低位嫔妃凑在一处说话，见她来了，声音便低了下去，只偷偷用眼角打量。
安陵容远远朝她点头微笑，沈眉庄却主动走过来，携了她的手：“妹妹昨夜可睡得好？
我那里新得了些安神香，晚些给你送去。”
说话间，宫门吱呀开启。
众人按品级鱼贯而入，裙裾窸窣，环佩叮咚。
皇后今日穿着杏黄缂丝常服，发间只簪一支赤金凤钗，显得格外温和。
“都坐吧。”
皇后抬手示意，腕间翡翠镯子滑落，露出浅浅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抓伤了。
华妃今日到得迟了些，着一身绯色宫装，领口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每一片花瓣都用金线勾边，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她向皇后草草行礼，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目光扫过甄嬛时，微微一顿。
“华妃妹妹今日气色倒好，”皇后含笑开口，“听说昨日皇上又赏了你一斛东珠？”
华妃漫不经心地抚着护甲：“皇后娘娘消息灵通。
不过是皇上见臣妾那对耳坠旧了，随手赏的。”
她转向甄嬛，“甄美人入宫也有几日了，可还习惯？”
甄嬛起身行礼：“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
“本宫听说碎玉轩的海棠谢了，”华妃端起茶盏，盖子轻轻刮着杯沿，“也是奇怪，别处的花开得正好，偏你那里的谢得早。”
沈眉庄插话道：“今年春寒，花时乱些也是常事。”
“是吗？”
华妃轻笑，“本宫怎么记得，去岁这时节，碎玉轩的海棠也是一夜之间谢尽的。”
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莫不是那地方风水不好？”
皇后适时开口：“华妃妹妹说笑了。
甄美人年轻，若有哪里不妥当，你们做姐姐的多提点才是。”
她转向甄嬛，“御膳房的案子，皇上既交给了你，便好好办，不必有顾虑。”
从景仁宫出来，沈眉庄特意与甄嬛同行。
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墙头探出几枝桃花，开得正艳。
“华妃娘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沈眉庄轻声道，“她向来如此。”
甄嬛摘下一片沾在她衣襟上的花瓣：“姐姐可知，去岁碎玉轩住的是哪位娘娘？”
沈眉庄脚步微顿，压低声音：“是芳贵人。
去岁这时节，她因冲撞华妃，被贬去了冷宫。”
她叹了口气。
午后，甄嬛在窗前临帖，忽听院中一阵喧哗。
流朱急匆匆进来：“小姐，内务府派人来移栽海棠了，说是皇上的意思。”
甄嬛搁下笔，见几个太监正抬着两株半人高的西府海棠进来，花苞累累，己有几朵绽开，色泽比原先的更深些。
“这是云南进贡的珍品，”领头的太监赔着笑，“皇上特意吩咐给美人换上。”
甄嬛命流朱打赏，独自走到院中。
新移栽的海棠旁，泥土尚未踏实，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浮土，忽然触到一块硬物——是半块残破的玉佩，上面刻着模糊的“芳”字。
“美人可是在找什么？”
一个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甄嬛一惊，回头见果郡王站在月洞门下，今日穿着雨过天青的常服，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箫。
“王爷。”
她起身行礼。
果郡王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佩上：“这是芳贵人的东西。”
他俯身拂去玉佩上的泥土，“去岁她离宫时，将此玉摔作两半。”
甄嬛将玉佩握在掌心，冰凉刺骨：“王爷可知芳贵人因何被贬？”
“宫中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果郡王微微一笑，转而看向新栽的海棠，“这花倒是比先前的好。
美人可知西府海棠又名解语花？”
他折下一枝递给她，“愿美人日后，真能解得宫中言语。”
他离去时，箫声又起，这回吹的是《牡丹亭》的调子。
甄嬛握着那枝海棠，见花瓣上沾着晨露，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晚膳时分，皇帝竟亲自来了。
他换下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系着条金线编织的绦带。
“朕路过，顺便来看看。”
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新栽的海棠，“这花可还合意？”
甄嬛命人奉茶：“皇上厚爱，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端起茶盏，却不喝，只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御膳房的案子，你可有头绪了？”
“臣妾愚钝，尚在查证。”
“不必急。”
皇帝放下茶盏，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宫中事，有时看得太明白，反而不美。”
他忽然抬眼看向甄嬛，“朕听说你今日见了果郡王？”
甄嬛心头一紧：“王爷路过，说了几句赏花的话。”
皇帝轻笑：“朕这个弟弟，最是风雅。”
他起身欲走，又停步折下一朵海棠，别在甄嬛鬓边，“这颜色衬你。”
圣驾离去后，甄嬛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
夜风渐起，吹得海棠簌簌作响。
她取下鬓边花朵，见花瓣己被揉出淡淡的瘀痕，像极了女子哭泣时的眼角。
流朱拿来披风为她披上：“小姐，夜深了。”
甄嬛抬头望向宫墙外的天空，一弯新月挂在檐角，清辉冷冷。
这深宫中的花开花谢，从来不由自己。
而她能做的，唯有在这棠影沉浮间，寻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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