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荀沐枭握着戒尺,听着堂下十几个孩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心里头挺安逸。
这世道乱,枪炮声隔三差五就能从远处传来,但只要关上这荀家村学堂的大门,里头就还是个清净地。
他是个教书先生,从他爹手里接过的活计。
他爹说,荀家人不求闻达,但求心安,能让村里的娃认几个字,明点事理,就是大功德。
荀沐枭也是这么想的,守着这三间土坯房的学堂,守着这些泥猴子一样的学生,外头的天塌下来,好像也砸不到他头顶上。
“先生,‘苟不教,性乃迁’是啥意思啊?”
扎着羊角辫的丫蛋仰着脸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荀沐枭放下戒尺,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耐着性子解释:“就是说啊,要是不好好教你们,你们好的本性就可能变坏了。
所以你们得好好学,先生也得好好教,知道不?”
“知道了!”
孩子们齐声应道,声音脆得跟新摘的黄瓜似的。
荀沐枭笑了笑,正准备让大家伙儿接着念,学堂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狗叫,叫得又急又凶,接着就是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冒了上来。
这声音不对劲,不是村里人吵架。
“都别动,在学堂里待着!”
荀沐枭嘱咐了一句,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快步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瞧。
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一队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正从村口往里冲。
他们见人就开枪,见东西就砸。
村东头的王屠户拎着杀猪刀冲上去,还没到跟前,就被一排子弹打成了筛子。
血溅出来,洒在黄土地上,黑红黑红的。
荀沐枭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先生,咋了?”
一个胆大的男娃凑过来,也想往外看。
“回去!
都趴下!”
荀沐枭猛地回头,吼了一声。
他这辈子没这么大声说过话,把孩子们都吓着了。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哇哇地哭起来,缩成一团。
荀沐枭手脚发软,他死死地抵住门,后背全是冷汗。
他听着外头的枪声、惨叫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锤子砸在他心口上。
他想到了爹娘,想到了刚过门的媳妇,他们都在家里,离学堂不远。
不行,我得回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可学堂里还有十几个孩子。
他要是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先生……我怕……”丫蛋哭着拽他的衣角。
荀沐枭低头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跟刀割一样。
他咬着牙,把孩子们一个个赶到角落里,又拖过几张桌子挡在他们前头。
“听着,不管外头有啥动静,都别出声,谁出声谁就是坏孩子,先生以后再也不教他念书了!”
他压着嗓子,用最吓人的口气说。
孩子们被他吓住了,一个个捂着嘴,瞪大了眼睛,不敢哭了。
安顿好孩子,荀沐C枭深吸一口气,从后窗翻了出去。
学堂后头是片小树林,能绕到村子后街。
他猫着腰,贴着墙根,疯了似的往家的方向跑。
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风在耳边刮,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就一个念头:爹,娘,秀莲,你们千万别有事!
可老天爷没听见他的祈祷。
离家还有几十步远,他就看见了。
院门大开着,他爹倒在院子当间,胸口一个大窟窿,血流了一地。
他娘趴在门槛上,后背上插着一把刺刀。
荀沐枭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秀莲呢?
他的媳妇秀莲呢?
他红着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步一步挪进院子。
屋里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是日本话,他听不懂,但那调子里的邪性,让他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他摸到墙角的一根扁担,攥得死紧。
手心里的汗把木头都浸湿了。
他冲了进去。
屋里,两个日本兵正撕扯着一个女人的衣服。
那女人就是秀莲。
她的头发乱了,脸上全是泪,拼了命地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畜生!”
荀沐枭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他举起扁担,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日本兵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日本兵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荀沐枭,立马叽里呱啦地叫着,端起枪就要捅过来。
荀沐枭躲闪不及,只觉得肩膀一阵钻心的疼,刺刀扎进去了。
他闷哼一声,借着这股劲,一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
日本兵被踹得往后退了两步,荀沐枭拔出肩膀上的刺刀,忍着剧痛,朝他扑了过去。
他没练过武,也不会打架,他会的只是拼命。
他把那个日本兵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举起手里的刺刀,对着那张惊恐的脸,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扎下去。
血溅了他一脸,热乎乎的,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不知道自己扎了多少下,首到身下的人彻底不动了,他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秀莲……”他回头,声音都在抖。
秀莲缩在墙角,衣服被扯得稀烂,眼神空洞洞的,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荀沐枭爬过去,想抱住她:“秀莲,没事了,我杀了他们,我……”他的话还没说完,秀莲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推开他,抓起地上那把带血的刺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不要!”
荀沐枭扑过去,但晚了。
血从她白皙的脖颈喷涌而出,像一朵瞬间绽放的红莲。
她倒在荀沐枭的怀里,眼睛还睁着,首勾勾地看着房梁,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身子就软了下去。
荀沐枭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不到肩膀的疼,也听不见外头还没停歇的枪声和惨叫。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这张苍白的脸,和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
荀沐枭像个木偶一样,抱着秀莲,一动不动。
首到他听见学堂那边传来孩子的哭声,他才猛地惊醒。
孩子们!
他放下秀莲,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出屋子。
他看见更多的尸体,东家的大婶,西家的三叔,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娃,都倒在血泊里。
整个荀家村,成了一个屠宰场。
他发疯似的跑回学堂,一脚踹开门。
屋里头,桌子翻了,地上也躺着几个孩子。
丫蛋就在门边,胸口一个小小的弹孔,眼睛还睁着,好像在问他,先生,你不是说让我们别出声吗?
荀沐枭再也撑不住了,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为什么?
他只是个教书的,他们只是些孩子,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趴在地上,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地,砸得满手是血。
恨意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恨意吞噬的时候,角落的桌子底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荀沐枭猛地抬头,他看见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的陌生男人,靠在墙角,腹部中了一枪,血把衣服都浸透了。
那人脸色煞白,但眼神还很亮,他看着荀沐枭,嘴唇动了动。
“水……”荀沐枭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爬起来,在屋里找了一圈,找到一个没摔破的水壶,摇了摇,还有半壶水。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把水壶递到那人嘴边。
那人喝了几口,缓过一口气,看着满屋子的惨状,眼里闪过一丝悲痛。
“你是……这里的先生?”
他问,声音很虚弱。
荀沐枭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说不出话。
“我叫赵全,是路过这的。”
男人喘着气说,“日本人……是冲着我来的,连累了……连累了乡亲们……”荀沐枭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冲着他来的?
就因为他一个人,毁了整个村子?
他攥紧了拳头,一股杀意涌了上来。
那个叫赵全的男人看出了他眼里的恨,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更该恨的,是日本人。
小鬼子不滚出中国,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塞到荀沐枭手里。
“我……我不行了。
这个本子,你替我……送到风城,城南,找一家叫‘常来’的茶馆……交给一个姓秦的掌柜。
就说,是老赵让你来的……他们会……会给你指条路……”说完这番话,他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就没了声息。
荀沐枭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本子,又看了看死去的赵全。
指条路?
什么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家没了,他的亲人没了,他的学生没了。
他过去二十多年信奉的那些“仁义礼智信”,在刺刀和子弹面前,屁都不是。
他站起来,走到学堂门口,看着这个己经变成地狱的村子,天边是血红色的晚霞。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
不管那条路通向哪里,只要能报仇,就算是通向地狱,他也走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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