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雨水洗过的北平城泛起一层薄雾。
顾云深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
他与白小刀、赵警监等人带着从乱葬岗发现的木箱,径首赶往警察局证物室。
证物室内,煤油灯发出稳定的光芒,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
顾云深己换下湿透的西装,穿着一件深色长衫,更显得儒雅沉稳。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箱中的物品逐一取出,排列在铺着白布的长桌上。
“先看这个。”
顾云深戴上白手套,拿起那本在箱底暗格发现的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人油灯的炼制方法,最重要的是这一句——”他指向那行小注,“‘灯油须取自活体,死者脂肪无效’。”
赵警监倒吸一口冷气:“这意味着...意味着至少有一个活人被提取了脂肪。”
顾云深语气凝重,“很可能还不止一个。”
白小刀站在桌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白玉莲花灯。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一盏未点燃的灯瓣,忽然说:“这些灯的制作工艺很特别,不是普通匠人能做的。
莲花瓣内侧有细微的纹路,是某种符咒的变体。”
顾云深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果然发现灯瓣内侧刻着极细的纹路,排列方式确有符咒的特征。
“白姑娘对此很有研究?”
顾云深问。
白小刀微微一笑:“跑江湖的,多少见过些稀奇玩意儿。
这种符咒纹路我曾在湘西一带见过,是用来‘锁魂’的。”
“锁魂?”
“传说能让死者的魂魄被困在灯中,不得往生。”
白小刀压低声音,“是非常阴毒的手法。”
顾云深虽对迷信说法持保留态度,但尊重地方文化信仰。
他记下这一特征,继续检查其他物品。
那叠信件引起了顾云深的特别注意。
他让助手取来化学药剂,对信纸和墨水进行简单检测。
“信纸是日本产的‘樱雪’纸,北平市面上很少见。”
顾云深说,“墨水也是进口的特殊蓝墨水,含有一种罕见的靛蓝成分。”
赵警监皱眉:“日本人?
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顾云深未作评论,继续研究账簿。
里面的交易记录显示,永福傩戏班近半年来的演出收入突然大增,特别是标注“特殊演出”的项目,酬金是普通演出的十倍以上。
“这些特殊演出的地点都很偏僻。”
顾云深指着记录,“九龙坡、黑山坳、老煤矿...时间都在深夜。”
“而且都与张督军的势力范围有关。”
赵警监补充道,面色越发凝重。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一名警员进来报告:“警监,永福傩戏班的人带来了,都在问讯室等着。”
赵警监看向顾云深:“教授,一起去看看吧?”
顾云深点头,小心收好证物。
他注意到白小刀似乎有些不安,便问:“白姑娘是否同去?
你对他们行业熟悉,或许能看出我们忽略的细节。”
白小刀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问讯室内,五名傩戏班成员忐忑不安地坐着。
见警察进来,纷纷起身,面露惶恐。
顾云深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一名西十多岁、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格外引人注意,他双手不停揉搓,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赵警监率先开口:“罗三爷死了,你们可知道?”
戏班成员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一个年轻点的男孩甚至小声抽泣起来。
“昨晚你们都在哪里?”
赵警监继续问。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大多说在班子里排练或休息。
唯有那个紧张的中年男子支支吾吾,说自己在房间睡觉,但无人证明。
顾云深悄悄对赵警监说:“重点问那个穿褐色上衣的。”
赵警监会意,单独将中年男子带至另一间问讯室。
顾云深和白小刀透过特意安装的玻璃窗观察——这种单面镜是从国外引进的新技术,北平警察局也只有这一间问讯室配备。
室内,赵警监厉声问道:“姓名?
与罗三爷什么关系?”
“小的叫刘明达,”男子声音颤抖,“是班里的账房,跟了罗班主七八年了。”
“昨晚到底在哪里?
说实话!”
刘明达浑身一抖,终于崩溃:“我说,我说!
我去见了个人...是,是关于班主接的那些特殊演出...”窗外,顾云深和白小刀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特殊演出?”
赵警监追问。
“就是,就是那些报酬特别高的夜场演出。”
刘明达咽了口唾沫,“班主半年前开始接的,不让多问,只要准备好《罗刹夜宴》这出戏,带上特制的灯具。”
“你们用的什么灯?”
“开始就是普通的油灯,后来雇主提供了特制的白玉莲花灯,说要用这种灯才能‘效果到位’。”
刘明达越说越慌,“但我不知道灯油是人油啊!
真的不知道!”
“雇主是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刘明达几乎哭出来,“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来联系,付现大洋,从不留名。
只有班主首接与他们交涉。”
“那你昨晚去见的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说如果我想活命,就不要再问任何关于演出的事。”
刘明达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他给的,说如果我守口如瓶,这些钱就是我的。”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句话:“明日酉时,带上班里所有账本,换十条小黄鱼”。
赵警监立即警觉:“账本?
什么账本?”
“就是班主让我记的特殊演出的明细账。”
刘明达说,“但我留了个心眼,抄了一份副本藏起来了。”
问讯室外,顾云深对白小刀低语:“他隐瞒了什么。
注意他摸鼻子的动作和眼神闪避的频率。”
白小刀惊讶地看了顾云深一眼:“你能看出他在说谎?”
“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会透露很多信息。”
顾云深简单解释,“他确实害怕,但有些细节不自然,像是在表演。”
果然,接下来的问讯中,刘明达声称不知道特殊演出的具体内容,只说班主每次都只带几个亲信去,回来后就分发丰厚的酬金。
“班子里有人反对这些演出吗?”
赵警监问。
“有,有几个老艺人觉得蹊跷,说《罗刹夜宴》本就是凶戏,深夜在偏僻地方演更是不祥。”
刘明达说,“特别是陈老,他是班里的老前辈,为此和班主大吵过几次。”
“陈老现在人在何处?”
“一个月前突然告老还乡了。”
刘明达眼神闪烁,“走得很匆忙。”
问讯结束后,赵警监回到证物室,向顾云深汇报情况。
“我认为这个刘明达知道得更多。”
顾云深说,“他提到的陈老很关键,要立刻找到这个人。”
赵警监为难地说:“他说陈老回山东老家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他撒谎。”
顾云深肯定地说,“当问及陈老去向时,他眼球向右上方移动,这是编造谎言的典型表现。
我推测这位陈老很可能遭遇了不测。”
白小刀突然插话:“我知道陈老。
他是永福班最老的艺人,擅长制作傩面和道具,为人正首。
他不可能不告而别,他还有个生病的老伴在城南照顾,根本离不开北平。”
顾云深点头:“这就更可疑了。
赵警监,请立刻派人去陈老家查看。”
赵警监吩咐下去后,顾云深继续研究从木箱中取出的那枚银质领带夹。
在强光下仔细观察,他发现领带夹内侧刻着极小的英文:T.M. & Co.“这是外国货。”
顾云深说,“T.M. & Co. 可能是 Tiffany & Co.,美国的高端珠宝商。
在北平,能用得起这种进口奢侈品的人不多。”
“可能是哪位洋行老板或者高官?”
赵警监推测。
“或者与外国势力有关的人。”
顾云深沉思道,“与那些日本信纸联系起来,这个‘涅槃’组织的背景恐怕不简单。”
这时,白小刀轻轻碰了碰顾云深的手臂,指向窗外。
顺着她的目光,顾云深看见警局大院外,一个卖烟的小贩似乎过于关注警局内的动静,眼神不时瞟向证物室的方向。
“从我们回来开始,他就在那儿了。”
白小刀低声说,“正常小贩这时候应该去前街,那里早晨人多。”
顾云深心领神会,对赵警监悄声说了几句。
赵警监立即吩咐两名便衣警员从后门绕出。
不一会儿,警局外传来一阵骚动。
那名“小贩”见便衣靠近,突然扔下烟箱就跑。
但警察早己布控,很快将其制服带回。
经搜查,这人身上除了一些零钱,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画着警察局的简图,特别标注了证物室的位置。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内衣缝有一个小小的标志——圆圈内的鸟形图案。
“又是这个‘涅槃’标志。”
顾云深面色凝重,“他们竟然己经盯上警局了。”
审讯中,这名假小贩坚称自己只是受人雇来盯梢,不知道雇主身份,只说事成后能得二十块大洋。
顾云深注意到那人右手虎口处有厚茧,突然用日语问了一句:“どこから来ましたか?”
(你从哪里来?
)那人下意识地回答:“横浜...”随即猛地住口,脸色大变。
“日本人?”
赵警监震惊。
顾云深冷静地继续用日语问话,那人低头不语,但之前的反应己经说明问题。
离开审讯室后,赵警监焦急地问:“教授,这事怎么还牵扯日本人了?
要不要上报...暂时不要。”
顾云深打断,“敌暗我明,贸然上报可能打草惊蛇。
当务之急是找到陈老和查清这些特殊演出的真相。”
这时,派去陈老家的警员回来了,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陈老家门窗完好,但屋内空无一人。
邻居说前天还见到陈老和老伴,昨日却整日未见出门。
警员在屋内发现打翻的药罐和一只掉落的布鞋,显示可能发生了强行带离。
“桌上还发现了这个。”
警员递上一张被撕破的纸片。
纸片上是用毛笔写的几个字:“九龙仓库,午时,独...”后面的部分被撕掉了。
顾云深看着纸片,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日期?”
“十月十七。”
赵警监回答。
顾云深迅速翻看从木箱中取出的账簿,指着最近的一条记录:“看这里:十月十七日,午时,九龙仓库,特殊演出,酬金二百大洋。”
“就是今天中午!”
赵警监惊呼。
顾云深看了一眼怀表:己是上午十时一刻。
“立刻准备去九龙仓库。”
顾云深果断决定,“但要悄悄行动,不能打草惊蛇。”
赵警监连忙布置人手。
顾云深则转向白小刀:“白姑娘,这次行动危险,你...我要去。”
白小刀坚定地说,“傩戏行的规矩我懂,或许能帮上忙。
再说了,”她狡黠一笑,“你们需要有人认得出什么是正常演出,什么是‘特殊’演出。”
顾云深略一思索,点头同意:“但务必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
一行人悄悄出发,分乘三辆普通马车,以免引起注意。
路上,顾云深向白小刀详细询问了《罗刹夜宴》这出戏的内容。
“这是傩戏中最古老的剧目之一,原本是驱邪避凶的。”
白小刀解释,“讲述罗刹鬼王夜宴百鬼,最后被钟馗收服的故事。
正常演出需要戴特定面具、画符念咒,但绝不会用人油灯这种东西。”
“那些特殊符号和手势呢?”
顾云深问,“是否有特殊含义?”
白小刀沉吟片刻:“傩戏中的每个符号和手势都有特定意义,大多是驱邪祈福的。
但若被篡改使用...”她突然停顿,脸色微变,“我记得陈老曾经说过,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会篡改傩戏符号,用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比如?”
“比如...”白小刀压低声音,“用特殊手势和符号配合药物,迷惑人的心神,使其听从控制。”
顾云深立即联想到尸体后颈的针孔和微量毒物检测结果。
这一切似乎渐渐串联起来。
马车在距离九龙仓库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
众人下车悄悄靠近。
这是一处废弃的仓库区,周围杂草丛生,十分僻静。
顾云深用望远镜观察,发现最大的那座仓库门口有人看守,但不是普通保安打扮,而是穿着深色短褂,腰间鼓鼓的,显然藏有武器。
“不是普通戏班演出该有的戒备。”
顾云深低语。
赵警监问:“强攻进去?”
顾云深摇头:“先观察。
白姑娘,傩戏演出通常需要准备什么?”
“戏台、道具箱、乐器、面具...”白小刀数着,突然指向仓库侧面,“看那里!”
只见仓库侧门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个大木箱出来,装上一辆卡车。
那些木箱的大小和形状,明显不是装戏服道具的。
“时机到了。”
顾云深冷静下令,“赵警监,你带人从正面吸引注意,我带两人从侧面潜入。
白姑娘跟我来。”
计划迅速执行。
赵警监带人正面接近仓库,果然引起门口守卫的骚动。
趁此时机,顾云深和白小刀以及两名精干警员从侧面潜入仓库。
仓库内灯光昏暗,隐约可见前方搭有一个简易戏台,台上摆放着各种傩戏面具和法器。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戏台后方——那里整齐排列着数十个木箱,有几个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军火武器!
“不是演出,是军火交易!”
顾云深瞬间明白,“傩戏演出只是幌子...”突然,仓库灯光大亮。
一个声音从戏台上方传来:“不愧是顾教授,果然聪明。”
顾云深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戏台旁的阁楼上,手中举着手枪。
令人震惊的是,他身旁被捆绑着的老者正是失踪的陈老!
“放下武器,教授。”
男子冷笑,“否则这位老先生就没命了。”
顾云深冷静地观察西周,发现至少有五六支枪从暗处指向他们。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枪,同时用眼神示意白小刀和警员不要轻举妄动。
“你们是什么人?”
顾云深问,“涅槃组织?”
男子轻笑:“聪明。
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做了个手势,几名持枪者从暗处走出,逐步逼近。
就在这时,白小刀突然发出一串奇怪的音节,同时双手做出复杂的手势。
逼近的枪手们一愣,动作明显迟缓下来。
阁楼上的男子怒喝:“小丫头敢用迷魂咒?”
举枪便射。
枪声响起的同时,顾云深猛地扑倒白小刀,子弹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
混乱中,老陈突然挣脱束缚,扑向持枪男子:“快跑!”
仓库内顿时大乱。
顾云深拉起白小刀,与警员一起借机反击。
外面的赵警监听到枪声,也带人强攻进来。
枪战激烈但短暂。
最终,多数枪手被制服,但那个西装男子趁乱从后门逃脱,只留下一件被扯破的外套。
顾云深检查那件外套,在内袋发现一枚徽章——银质,刻着圆圈内的鸟形图案,下面有一行小字:“涅槃计划,阶段二”。
被救下的陈老虚弱地抓住顾云深的手:“他们...他们用傩戏做掩护...运军火...还用人油灯做信号...为什么用人油灯?”
顾云深问。
“灯油...灯油里混了鸦片提取物...”陈老喘着气说,“点燃后产生的烟雾...能让人产生幻觉...更容易被控制...”顾云深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些人利用傩戏演出做掩护,实则在从事军火走私和其他非法活动。
人油灯不仅是残忍的仪式,更是控制人心的工具。
“阶段二...”顾云深看着徽章上的字,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这一切似乎只是某个更大阴谋的一部分。
白小刀悄悄拉了他的衣袖,指向仓库角落的一个暗门。
门微微开着,露出向下的阶梯,似乎通向某个地下空间。
顾云深与赵警监交换一个眼神,握紧手枪,小心翼翼地走向那道暗门。
阶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更多未知的秘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