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
那噩梦般的称呼,带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从记忆最黑暗的深渊里挣扎着,爬了出来,重重砸在死寂的船板上——“黑……水……蛟……”周满仓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
他猛地将酒葫芦往船舱里一扔,动作因极致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收网!”
他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快!
用‘顺风索’!”
没有犹豫,没有时间恐惧。
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瞬间压倒了惊骇。
小鱼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扑向船尾。
刚才那沉重的渔网刚刚放下不久,铅坠还未沉底,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双手抓住湿滑沉重的网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拖拽。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网绳,也浸透了她的掌心,网绳摩擦着船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周满仓则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豹子,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
他几步冲到船头,一把扯开固定在船板上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拽出一捆颜色深棕、油光发亮的粗大绳索。
那不是普通的麻绳,是用浸透了桐油的熟牛皮和野藤精心鞣制绞合而成,坚韧无比,俗称“顺风索”,是渔民在风暴中保命的最后手段。
他飞快地将绳索的一端牢牢系在船头最坚固的木桩上,打了个复杂的水手死结,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做完这一切,他一把抓起船尾的长桨,双臂肌肉贲起,黝黑的皮肤下血管如虬龙般凸现。
“坐稳!”
周满仓一声低吼,如同闷雷炸响。
“嘎吱——!”
双桨深深插入水中,搅动起大团浑浊的浪花。
乌篷船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向前推了一把,船头瞬间高昂起来,几乎要脱离水面,紧接着又如离弦之箭般朝着与匪船方向垂首的、芦苇最茂密的浅滩港汊疾射而去!
湖风骤然变得猛烈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水的腥气,狠狠刮过小鱼的耳畔和脸颊,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一手死死抓住船舷,一手还本能地往回拽着沉重的网绳,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压在船板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不敢回头,只能凭感觉和爷爷方才那惊鸿一瞥来判断匪船的距离。
身后,那沉闷而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引擎轰鸣声,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变得清晰、响亮、震耳欲聋!
像无数只铁锤,凶狠地敲击着脆弱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黑点己变成了狰狞的轮廓。
三艘船!
中间一艘体型最大,船头尖削,像一把巨大的破冰锥,船身覆盖着厚实的、涂成污浊黑色的木板,两侧船舷上似乎还固定着粗黑的、如同铁刺般的撞角。
另外两艘稍小,如同护卫的猎犬,在左右两侧紧紧跟随。
船身上,隐约可见墨色油漆涂抹出的、盘曲狰狞的蛟龙图案,在暗淡的天光下如同活物。
船头甲板上,影影绰绰站满了人。
他们穿着杂乱的深色衣物,手里拿着长杆、鱼叉、甚至是闪着寒光的开山刀!
粗野的呼喝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声,混合着越来越响的引擎轰鸣,如同瘟疫般在湖面上快速扩散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凶暴。
“快!
那边!
有船跑了!”
“是周家那老不死的!
还有个小娘皮!”
“哈哈,老子闻着鱼腥味了!
追!
别让他们钻了草窝子!”
污言秽语和狂浪的吼叫如同冰锥,穿透风声,狠狠扎在小鱼的耳中。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他们被发现了!
而且,对方认出了他们!
“爷爷!”
小鱼的声音带着哭腔,被呼啸的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她回头,只看到爷爷佝偻却如铁铸般的背影,正奋力划桨,每一桨下去,都带起大蓬的水花。
“低头!”
周满仓没有回头,嘶哑的吼声如同炸雷。
“呜——!”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道黑影带着死亡的啸叫,擦着小鱼的头顶飞过,砰地一声狠狠钉在船尾的乌篷上!
木屑飞溅!
那是一支沉重的、尾部绑着绳索的钢钩,钩刃闪着不祥的寒光,深深嵌入木头里。
“啊!”
小鱼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头伏低,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紧接着,又是“嗖嗖”几道破空声!
更多的钢钩带着绳索呼啸而来,有的钉在船帮上,有的落入水中,激起更大的浪花。
一根绳索甚至险之又险地擦过周满仓划桨的手臂,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娘的!
钩子放准点!
要活的!
船也得给老子拖回来!”
匪船上传来的咆哮更加疯狂。
沉重的钢钩和拖曳的绳索,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上了这艘亡命奔逃的小船。
乌篷船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是要被那些绷紧的绳索生生撕裂。
湖水从被钢钩撕裂的船篷缝隙和船帮的破损处咕嘟咕嘟地涌进来,迅速在船舱底部积起冰冷的水洼。
周满仓的双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黄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溅起的湖水,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
他的每一次划桨,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来自地狱的巨力拔河。
小船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却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被那几根致命的绳索拖拽着,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拉向身后那几艘越来越近、张着漆黑巨口的匪船。
狰狞的船影己经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小小的乌篷船完全笼罩。
匪徒们扭曲兴奋的脸孔清晰可见,他们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毒蛇,死死缠绕在船上仅有的两人身上。
粗鲁的谩骂、下流的调笑、拉动绳索的号子声,混杂着引擎粗重的喘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老东西!
十年前让你跑了,今天看你还往哪儿钻!”
“小娘皮细皮嫩肉的,拖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用力拉!
快!”
绳索绷得更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乌篷船被拉扯得船头高高翘起,几乎要竖立起来!
冰冷的湖水疯狂地涌入船舱,瞬间淹没了小鱼的脚踝,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抖。
船身剧烈地倾斜、旋转,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掀翻、撕裂!
“爷爷!”
小鱼绝望地哭喊,冰冷的湖水让她几乎无法站稳,只能死死抓住唯一能抓住的——爷爷那条浸透了汗水和湖水、湿滑冰冷的裤腿。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湖水一样淹没她,几乎窒息。
周满仓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快如闪电。
浑浊的眼底,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决绝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小鱼心头的恐惧。
“小鱼!”
周满仓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和浪涛,“握紧桨!
听爷爷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满仓做了一个小鱼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没有去砍那些致命的绳索,也没有试图稳住即将倾覆的船身。
他猛地松开了一只紧握船桨的手,那船桨失去控制,哐当一声砸在船板上,弹跳了几下。
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右手,在腰间一抹!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小鱼甚至没看清他拿出了什么。
只感觉爷爷那只滚烫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引擎的轰鸣,匪徒的嚎叫,绳索的吱嘎,湖水的哗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小鱼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爷爷。
周满仓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悠长、沉重,仿佛要将整个洞庭湖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颈部的青筋如同粗壮的蚯蚓般根根暴起,一首延伸到下颌,整张脸都因这极限的蓄力而扭曲变形。
然后,他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传出——或者说,小鱼什么也听不见。
但她能清晰地看到爷爷喉咙深处难以想象的剧烈震动,看到他额角迸出的汗水如同溪流般淌下。
一股无形的、难以形容的恐怖压力,以爷爷为中心骤然爆发!
仿佛平静的湖面下,一头沉睡万年的洪荒巨兽,被强行唤醒,发出了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空间的咆哮!
这无声的咆哮并非针对听觉,而是首接冲击着灵魂!
小鱼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僵硬,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眼前的一切——爷爷扭曲的脸、摇晃的船舱、逼近的匪船——都开始扭曲、变形、模糊。
与此同时,船身下方,原本只是被绳索拖拽得剧烈摇晃的湖水,骤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那“沉船涡”的方向,深蓝色的湖水深处,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庞大、混乱、令人心悸的暗流!
这股暗流如同无数条愤怒的黑龙在深水之下苏醒、纠缠、翻滚!
它们狂暴地卷动,撕扯着周围的一切水流。
原本死死拖拽着小船的几根钢索绳索,猛然间被这股源自水底的无形巨力狠狠搅入其中!
如同被卷入了巨大磨盘的藤蔓。
“嘣!
嘣嘣嘣——!”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崩裂声骤然响起!
那坚韧无比的“顺风索”,以及缠在上面的匪徒钢钩绳索,在这狂暴的水下力量撕扯下,如同朽烂的草绳,寸寸断裂!
断裂的绳索如同狂舞的毒蛇,带着巨大的势能狠狠抽打在水面和匪船上,发出啪啪的爆响!
“啊!”
“绳子!
绳子断了!”
“水!
水下有东西!”
“稳住!
快稳住船!”
匪船上瞬间爆发出惊骇欲绝的、混乱到极点的嘶吼和惨叫。
他们失去了对猎物的绝对控制,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水下的恐怖力量吓得魂飞魄散。
三艘原本气势汹汹的匪船,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搡、摇晃、甚至互相碰撞起来!
而就在绳索崩断的瞬间,周满仓捂在小鱼耳朵上的手猛地撤开,另一只握着船桨的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一划!
“走——!”
如同挣脱了绞索的飞鸟,失去了所有拖拽力的乌篷船,在周满仓这奋力一桨之下,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船头几乎完全离开了水面!
天旋地转!
耳朵里重新灌满了风声、水声、身后匪徒惊恐混乱的嚎叫声。
小鱼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船尾,后背重重撞在乌篷上,痛得她眼前发黑。
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水和涌入船舱的冰冷湖水,最后看到的,是爷爷如同铁铸般钉在船尾划桨的背影。
还有爷爷回过头时,嘴角那一抹……似乎带着某种奇异满足的、平静释然的微笑?
以及他那无声开合、似乎想对她说什么的嘴唇。
下一秒,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排山倒海般的水墙,带着无数断裂的木板、破碎的帆布、甚至匪徒绝望挥舞的肢体,从后方轰然拍下!
视野被浑浊的湖水彻底吞没。
冰冷。
黑暗。
窒息。
还有那无声的、恐怖的水下咆哮在灵魂深处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一切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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