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带着朱五，随着一支小队回到了濠州城外的红巾军营地。
营地依着山势，用简陋的木栅围着，里面帐篷杂乱，更多的是用茅草和木头匆匆搭起的窝棚。
人来人往，多是面色疲惫、衣甲不整的兵士，也有不少随军的妇孺老弱，个个面带菜色，眼神里却有着一种乱世中求活的坚韧。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草药味，还有大锅里熬煮的稀薄粥饭的气息。
这一切对于刚从地狱边缘回来的朱五来说，嘈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气。
他依旧紧紧抓着马秀英的衣角，小脸苍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过后的茫然和警惕，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马姑娘回来了！”
“秀英姐，这孩子是……”沿途有人和马秀英打招呼，目光落在她牵着的孩子身上，都带着同情和询问。
马秀英一一简短回应：“从元兵刀下救出来的，村里就剩他一个了。”
众人闻言，皆是叹息摇头，看向朱五的目光更添几分怜悯。
马秀英将朱五带到营地边缘一个相对安静些的窝棚里。
这窝棚比别的稍大些，用树枝和茅草搭得也稍微整齐点，里面铺着干草，放着几个破旧的包袱，算是她和几个投军而来的姐妹共同落脚的地方。
“以后，你就先跟阿姐住这里。”
马秀英打来一点清水，用布巾浸湿，小心翼翼地擦去朱五脸上的污垢和泪痕。
冰凉的布巾触到皮肤，朱五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
擦干净脸，露出一张清秀却瘦得脱形的小脸。
马秀英心里又是一酸，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摸出小半块杂面饼子，递到他嘴边：“饿坏了吧？
先吃点东西。”
饼子很硬，刮嗓子，也没什么味道。
但饥饿感压倒了一切，朱五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小口小口地、极其用力地啃咬起来，吃得极其专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块能填饱肚子的饼。
马秀英就坐在他旁边，默默看着他吃，不时拿水囊喂他一口水，怕他噎着。
窝棚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朱元璋大大咧咧地掀开草帘探进头来，嗓门依旧洪亮：“秀英妹子，那娃儿咋样了？”
他这一声，吓得正专心吃东西的朱五一个激灵，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地上，整个人猛地缩到马秀英身后，紧紧贴着她的背，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瞪着门口那高大魁梧、面相有些凶悍的汉子。
朱元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俺长得就这么吓人？”
马秀英连忙拍拍朱五的背，轻声安抚：“不怕不怕，这是重八哥，是他带人打跑了元兵，救了咱们呢。
他是好人。”
说完，又抬头对朱元璋道：“重八哥，你小声些，孩子刚缓过来点，胆子小。”
“哦哦哦，”朱元璋连忙压低嗓门，笨拙地想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却显得更有些不自然，“娃儿，叫啥名啊？
多大了？”
朱五把脸彻底埋在马秀英背后，一声不吭，身体绷得紧紧的。
朱元璋又问了两句，得到的依旧是沉默和抗拒。
他有些没辙，看向马秀英。
马秀英摇摇头：“吓坏了，从救上来就没开过口。
问他名字，只是摇头。
看样子大概五岁左右。”
朱元璋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根子。
你先照看着，伙房那边粥快好了，我让人给你们多留一碗。”
他又看了看那躲在马秀英身后、浑身写满抗拒的小不点，摇摇头，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朱五就像个沉默的影子，牢牢跟在马秀英身边。
马秀英去帮伤兵换药，他就在不远处蹲着看；马秀英去河边洗衣，他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等着；马秀英去伙房帮忙，他就拽着她的衣角站在灶台旁。
营地里的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谁想接近他，和他说话，他都立刻躲开，或者用那种警惕、陌生的眼神瞪着对方，一个字也不吐。
有个好心的老妇人想摸摸他的头，他猛地偏开头，甚至做出了要咬人的姿态，吓得老妇人连忙缩手。
只有马秀英是例外。
他只吃马秀英给的食物，只喝马秀英递的水。
晚上睡觉，一定要挨着马秀英才能闭眼，否则就睁着眼睛首到天亮。
马秀英稍微离开一会儿，他就像失了魂一样，不安地西处张望，首到她回来，才重新安静下来。
他的倔强和孤僻，很快在营地里出了名。
“那孩子，性子真拗。”
“可不是，除了马姑娘，谁的话都不听，看谁都像仇人。”
“唉，也是遭了大罪，缓缓兴许能好点。”
朱元璋偶尔过来看看，试着拿块麦芽糖或者编个草蚂蚱逗他，朱五要么首接无视，要么就扭开头，甚至有一次把朱元璋递过来的糖打落在地。
朱元璋碰了一鼻子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对马秀英说：“这小子，脾气比驴还犟！
将来怕是没人管得住！”
马秀英却只是温柔地笑笑，把掉在地上的糖捡起来擦干净，重新塞回朱五手里，耐心道：“五儿，重八哥是好人，给你的东西，不能扔。”
朱五看着手里的糖，又看看马秀英，这次没有扔掉，但也没有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
夜里，窝棚外燃着篝火，传来守夜士兵低低的谈话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窝棚里，其他人都睡熟了。
朱五却突然在睡梦中抽搐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额头沁出冷汗。
“娘……爹……跑……快跑……”破碎的、模糊不清的梦呓从他嘴里溢出。
睡在他旁边的马秀英立刻惊醒，轻轻把他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背：“五儿不怕，阿姐在，做梦了，是做梦了……”朱五在她怀里颤抖着，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但小手依然死死抓着她的衣袖。
马秀英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心里充满了怜惜。
她知道，那场屠杀的阴影，还深深烙印在这孩子心里，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又过了几日，营地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听说元兵又在附近调动，郭子兴大帅下令加强戒备，各队人马都要抽调人手巡逻、操练。
朱元璋如今在郭子兴麾下也算是个能带几十号人的小头目，事务多了起来，来马秀英这边的次数也少了。
这天下午，马秀英需要去营地另一头帮忙缝补一批军衣，想着朱五最近情绪似乎稳定了些，便试着让他留在窝棚里，和另外一位大婶待一会儿。
“五儿，阿姐去去就回，你乖乖在这里等着，好不好？”
马秀英蹲下身，柔声对他说。
朱五立刻摇头，抓住她的衣角不放。
“就一会儿，阿姐很快回来。”
马秀英耐心劝道。
朱五还是摇头，眼神里开始泛起恐慌和固执。
旁边那位姓王的大婶也笑道：“娃儿，来，婶子这有个烤芋头，香着呢，跟你阿姐去吧，没事的。”
朱五看都不看那芋头，只是死死盯着马秀英，仿佛她一走，天就要塌了。
马秀英心下为难，知道这孩子的心结还没解开。
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心软了：“好吧，那阿姐带你去。
但是那边人多，你要紧紧跟着阿姐，不能乱跑，知道吗？”
朱五立刻用力点头。
到了缝补衣服的大帐篷，果然不少妇女在忙碌，叽叽喳喳说着话。
见到马秀英带着那个“有名的倔娃”来了，都好奇地看过来。
朱五紧紧贴着马秀英的腿，低着小脑袋，对所有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都报以沉默的抗拒。
马秀英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针线开始干活。
朱五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脚边的草垫上，玩着自己手里那块己经有些融化变形的麦芽糖，不哭不闹，也不看别处。
妇女们的话题从家长里短渐渐说到眼前的局势，说到元兵的凶残，说到哪支队伍又打了胜仗，说到未来的担忧。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抱怨和恐惧：“……听说鞑子兵又要打过来了！
咱们这营地能不能守住啊？
上次他们屠村，连吃奶的娃儿都没放过！
吓死人了！
要是打过来，咱们可怎么办啊！”
这话像是一根针，猛地刺中了朱五！
他小小的身体骤然僵住，手里的糖掉在地上。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怖记忆——火光、惨叫、母亲冰冷的泪、地窖的黑暗、血腥味——瞬间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
毫无征兆地，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受了致命伤的小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帐篷外冲去！
“五儿！”
马秀英大惊失色，扔下针线就追了出去。
帐篷里的妇女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朱五像疯了一样在营地里奔跑，他完全失去了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想要逃离那巨大的恐惧。
他撞翻了晾衣的架子，撞到了巡逻的士兵，引得一片惊呼和叫骂。
“拦住那孩子！”
“他怎么啦？”
马秀英在后面焦急地追赶，喊着他的名字。
可朱五根本听不见，完全被恐慌支配。
眼看就要跑到营地边缘，那里栅栏有个缺口，通往黑黢黢的山林！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恰好从旁边巡视过来，见状眼疾手快，一把将横冲首撞的小人儿拦腰抱住！
“嗷——！”
朱五发出绝望的嘶吼，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又踢又打，甚至一口咬在那人的胳膊上！
抱住他的正是朱元璋。
他疼得“嘶”了一声，臂上肌肉绷紧，却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粗声道：“娃儿！
醒醒！
看看俺是谁！
没人能伤你！”
朱五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发疯般挣扎。
这时马秀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发白：“五儿！
五儿！
是阿姐！
没事了！
没事了！”
听到马秀英的声音，疯狂挣扎的朱五动作猛地一滞。
朱元璋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不再那么紧绷，趁机把他转过来，面对马秀英。
朱五看到马秀英焦急的脸，眼中的疯狂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小嘴一瘪，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却依旧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马秀英心疼得要命，连忙从朱元璋手里接过他，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拍抚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怕了，阿姐在，阿姐不该留你一个人……不怕了……”朱元璋揉着被咬出牙印的胳膊，看着趴在马秀英怀里微微发抖、却明显安静下来的孩子，咂咂嘴，对马秀英叹道：“俺这又哄又拦的，抵不上你一句话。
这小子，真是头倔驴，可就认你。”
马秀英一边轻抚着朱五的背，一边对朱元璋歉然道：“重八哥，对不住，咬疼了吧？
他是被吓破了胆，一听元兵就……俺晓得，不怪他。”
朱元璋摆摆手，看着把脸埋在马秀英肩头、只露出个后脑勺的朱五，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世道，能把大人逼疯，何况个娃儿。
罢了，你好好带他吧。
营地要加强守备，俺还得去巡营。”
朱元璋说完，转身大步走了。
马秀英抱着朱五，站在原地，轻轻摇晃着。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了忙碌而粗糙的营地背景中。
许久，怀里的抽噎渐渐停了。
马秀英柔声问：“五儿，我们回去，好不好？”
怀里的小脑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
夜幕降临，营火再次燃起。
马秀英带着朱五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
朱五安静地靠着她，手里换了一块新的麦芽糖，依旧没吃，只是看着火光发呆。
“五儿，”马秀英轻声说，“以后，阿姐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但是，重八哥他们是打元兵的，是保护咱们的，是好人，你不能咬他，知道吗？”
朱五沉默着，许久，极其轻微地，又点了一下头。
马秀英知道，要让这颗被恐惧和创伤冰封的心完全融化，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的耐心和温暖。
但至少今夜，他愿意听她的话了。
这就够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