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窝棚这疙瘩,地邪。
老辈人都说,山精鬼怪多,得供着,敬着。
那仙家楼就是屯子的眼珠子,是大伙儿的主心骨。
可赵老栓不这么看,他是个老把头,脚底板子在山里趟了几十年,啥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信山神,信老林子的规矩,但对这些个“胡黄白柳灰”,总带着几分敬而远之的倔劲儿。
他常说:“靠山吃山,就得守山的规矩。
山里的东西,别瞎打听,别瞎招惹,安安分分采你的参,打你的猎,保准没事。
求神拜佛,不如求自个儿脚底下稳当!”
可青山这娃,偏偏就跟这仙家楼对上了眼。
白日里,他跟着屯子里的半大孩子们在雪地里疯跑,掏鸟窝,追兔子,一身的野性子。
可只要一到黄昏,日头刚擦着西边的山尖儿,他就跟丢了魂似的,哧溜一下钻到村东头那棵老榆树下,蹲在仙家楼跟前,一蹲就是小半天。
那仙家楼,说是楼,其实也就齐着青山的腰那么高,巴掌大块地方。
木头板子都发黑了,红漆剥落得这儿一块那儿一块,露出底下的木头茬子,跟老树皮似的。
楼门是两扇对开的小破门板,也没上锁,就那么虚掩着。
风一吹,吱呀吱呀响,跟老太太咳嗽似的。
青山就爱听这声儿。
他会悄悄凑过去,眯着眼睛,从门板缝里往里瞧。
里头黑黢黢的,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有点香,有点土腥,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威严。
正中央,摆着五个牌位,都用红布裹着,红得发黑,边角磨得起了毛。
上头的字儿,青山不认不全,只模模糊糊认得“胡三太爷”、“黄三太奶”几个字。
牌位前头,是个豁了口的泥香炉,里头插着几炷烧了半截的香,烟慢悠悠地往上飘,钻出楼门,融进榆树叶里,就不见了。
这时候,屯子里的老人,像西头的王奶奶,拄着拐杖过来烧香,看见青山,总会笑眯眯地说:“虎头娃,又来陪仙家说话啦?”
青山就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也不说话,只是嘿嘿笑。
王奶奶就叹口气:“这孩子,跟仙家有缘。”
然后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嘴里念念有词:“胡三太爷,黄三太奶,保佑俺家柱子进山平安,多打几只狍子……”青山听着,心里也跟着念叨:“保佑俺爹,也保佑俺,将来俺也要当把头,采最大的参!”
等王奶奶走了,仙家楼前又安静下来。
青山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啥?
是他偷偷从家里油罐里抿出来的几滴香油。
那香油金贵着呢,平时炒菜都舍不得多放。
青山觉得,仙家保佑大伙儿,也得吃点好的。
他就用小手指,蘸一点点香油,轻轻地抹在那红布牌位前面的小供桌上,嘴里小声嘀咕:“仙家仙家,尝尝,可香了。
俺叫赵青山,虎头娃,以后俺天天给你磕头。”
磕完头,他就坐在老榆树根上,听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听远处山林里传来的狼嚎,听仙家楼里那若有若无的、像是叹息又像是低语的动静。
他总觉得,那红布牌位后面,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那么静静地瞅着他,瞅着他这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
有时候,他会把山里采来的野果子,红彤彤的山丁子,黑黢黢的稠李子,也摆在供桌上。
第二天再来,果子没了,他就乐得蹦高,觉得肯定是仙家吃了。
赵老栓知道了,气得吹胡子瞪眼。
有一回,他从山里回来,老远就看见青山撅着屁股在仙家楼前磕头,火就不打一处来,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薅住青山的脖领子,像拎小鸡子似的就给拎回来了。
“小兔崽子!
跟你说过多少回!
别老去那鬼地方瞎掺和!
山里的规矩懂不懂?
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赵老栓把青山往炕上一掼,抄起炕边的烟袋锅子就要敲。
青山梗着脖子,不服气:“俺给仙家磕头,仙家会保佑俺爹进山平安!”
“保佑?”
赵老栓气笑了,“老子在山里走了几十年,靠的是啥?
靠的是眼睛亮,腿脚快,懂规矩,敢拼命!
不是靠磕头求来的!”
“那为啥屯子里的人都去烧香?”
青山反问。
“那是他们心里没底!”
赵老栓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磕得邦邦响,“老子心里有底!
老子的规矩就是山的规矩!”
青山不说话了,可心里头还是不信。
他觉得,爹是没瞧见那牌位后面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光。
打那以后,青山去仙家楼就更偷偷摸摸了。
他专挑爹进山或者夜里睡死了的时候去。
夜里去更刺激,月亮挂在老榆树上,树影婆娑,风吹得仙家楼门吱呀作响,跟有人说话似的。
青山心里也发毛,可就是忍不住想去。
他照旧磕头,照旧抹香油,只是动作更轻,生怕惊动了谁。
有一回,他刚抹完香油,正要磕头,就觉得仙家楼里那黑黢黢的角落里,似乎有两点绿光闪了一下,快得像流星。
青山吓得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心脏怦怦首跳,跟揣了个兔子似的。
“谁?
谁在那儿?”
他颤着声儿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没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楼门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眯着眼往里瞧。
啥也没有,还是黑黢黢的,只有那五个红布牌位,静静地立在那儿。
“是俺看花眼了?”
青山挠挠头,有点纳闷,又有点失望。
他又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得格外响,脑门子都快磕出包了。
“仙家,要是你真在,就吱一声呗?
俺……俺给你唱个山里的歌?”
他清了清嗓子,就用那跑调的嗓门,哼起了他爹常哼的采参调:“家住关东长白山, 祖祖辈辈采参忙。
背起背篓扛起镐, 茫茫林海把参找。
棒槌鸟叫咕咕咕, 指引我把宝来找……”哼着哼着,他就觉得眼皮子发沉,脑袋瓜子也有点晕乎乎的。
仙家楼里那股子香味儿,好像更浓了些,暖洋洋的,像晒着太阳。
他靠在老榆树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推他,还听见一个声音,又轻又软,像山里的泉水,又像狐狸的尾巴扫过脸颊:“虎头娃,快回家睡去,山里露水重,别着凉了。”
青山一个激灵醒了,蹭地站起来,西下里瞧。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树还是那棵树,仙家楼还是那个仙家楼,门照旧虚掩着,啥人也没有。
“谁?
谁跟俺说话?”
他大声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夜里传得老远,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飞走了。
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笑他。
青山揉了揉眼睛,有点懵。
是做梦?
还是真有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好像还残留着一丝暖意。
他走到仙家楼前,往里头瞅了瞅,那红布牌位还是静静地立着。
他又闻了闻,供桌上那几滴香油,好像……少了点?
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又惊又喜。
惊的是,难道真有“仙家”?
喜的是,仙家跟他说话了!
还叫他“虎头娃”!
那天夜里,青山是跑着回家的。
他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踩着云彩。
他没跟他爹说,他知道说了又得挨揍。
这是他和仙家之间的小秘密,就像那几滴偷偷抹上去的香油一样,甜滋滋,又带着点儿怕人知道的紧张。
打那以后,青山更喜欢往仙家楼跑了。
他总觉得,那红布牌位后面的眼睛,看得他更清楚了。
他也更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跟着爹进山,去见识见识那真正的大山,去采那传说中的老山参。
他觉得,有仙家保佑,他赵青山,将来肯定能成为赵家窝棚最厉害的把头!
这正是: 稚子心诚敬鬼神, 红布牌位藏乾坤。
几滴香油表心意, 老榆树下有缘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虎头娃夜遇青衫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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