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正门挂着褪色的木匾，“回春堂”三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门口摆着两盆蔫蔫的薄荷，一看就是少有人打理。
张磊站在街对面，攥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记着刘婶说的“后院侧门”，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壳，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窄窄的巷弄绕到回春堂后院。
青砖墙爬满了青苔，墙角堆着几个空药罐，侧面果然有一扇黑漆木门，门环是铜制的，氧化得发绿。
张磊犹豫了半天，还是抬手敲了敲——“咚、咚、咚”，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没锁，轻轻一敲就开了条缝。
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进来吧。”
张磊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扑面而来，混着草药的清苦，莫名让人放松。
院子很小，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几株杂草，尽头是一间约二十平米的小屋，门帘上绣着个“静”字——想必就是“静室”了。
“请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从门帘后传来。
张磊掀开门帘走进去，眼睛一下子被屋里的景象吸引了：地面是泛着潮气的青石板，踩上去有点凉；正中间摆着一张老旧的红木桌案，桌面光溜溜的，放着三本泛黄的账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磨破了角，露着“张XX 2023.5”的字迹；桌案对面的墙架上，摆着十几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是一缕黑发，用红绳系着；有的是一封折得整齐的情书，信封都泛黄了；还有一个罐子里放着枚旧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很灿烂，却看不清脸。
桌案后坐着个男人，五十岁左右，穿一件深灰色唐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串深色的佛珠。
他头发梳得整齐，鬓角有点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神很平和，却让人不敢轻视——正是顾寒山。
“坐。”
顾寒山指了指桌案前的木凳，又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杯浅褐色的茶，推到张磊面前，“刚泡的菊花茶，解乏。”
张磊坐下，手指捏着茶杯，没敢喝。
他看了眼墙架上的玻璃罐，又看了看顾寒山，喉咙发紧，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其实还没做好准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我想换钱救我妻子”。
顾寒山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没催他，只是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佛珠，笑着说：“来我这儿的人，都有难事儿。
你不用急，先说说，你最舍不得的是什么？”
“最舍不得的？”
张磊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闪过李静的脸——她化疗后苍白的样子，她抱着他哭说“不想死”的样子，还有……2015年图书馆里，她穿白裙子拿错书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放着那枚银质婚戒，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是我妻子。”
张磊抬起头，声音有点哑，“我们认识八年了，她现在得了白血病，需要三十万手术费，我凑不齐……”他说着，眼睛红了，赶紧别过脸，怕顾寒山看见他的眼泪。
顾寒山没接话，只是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磊的话匣子。
他忘了紧张，忘了不安，絮絮叨叨地说起2015年的9月12日：“那天我在图书馆借《算法导论》，准备回去刷题，转身就撞上她了。
她手里抱着本《百年孤独》，却把我的书当成了言情小说，还跟我说‘同学，你这书封面怎么全是公式啊’。
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怎么这么可爱……”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温柔：“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在图书馆待着，她看她的文学书，我敲我的代码。
她其实也懂点编程，以前跟我一起做过小程序，说以后要做个‘情侣记账软件’……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没钱买钻戒，就给她买了枚银戒，内侧刻了我们初遇的日子，她说这比什么都珍贵……”说到这儿，张磊突然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无关的话，赶紧抬头看向顾寒山，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扯远了。
我就是想……想问问，你这儿能不能帮我凑齐三十万？
我什么都愿意换，只要能救她。”
顾寒山看着他，眼神里多了点什么，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注意到，张磊说这些话的时候，一首紧紧攥着口袋，那里鼓鼓囊囊的，应该就是他说的那枚婚戒。
顾寒山轻轻点头，说：“三十万，我能帮你凑。
但你要知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我帮你，你也得给我点东西做交换。”
张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赶紧问：“你要什么？
我现在没工作，没存款，但我有力气，我可以给你打工，十年二十年都可以！”
“我不要你打工。”
顾寒山摇摇头，指了指他的口袋，“我要你刚才说的——你和你妻子初遇的所有记忆，从2015年9月12日那天开始，包括你们因为那本《算法导论》产生的所有交集，所有相关的回忆。”
“什么？”
张磊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你要我的记忆？
没了那些记忆，我……我还认识她吗？”
“你还认识她，”顾寒山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你知道她是你妻子，知道她得了白血病，这些不会忘。
你忘的，只是你们初遇的细节，你们一起在图书馆的日子，你们做小程序的快乐……简单说，你忘的是‘为什么爱她’，但你不会忘‘你爱她’。”
“这不一样！”
张磊急了，声音提高了不少，“那些记忆是我们感情的根啊！
要是忘了，我跟她还有什么意义？
我怎么能忘了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顾寒山没跟他争辩，只是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一个转账记录，递到张磊面前：“你看，昨天刚有人来我这儿换过钱。
他妻子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我给他凑了二十万，他换的是‘对母亲的愧疚’——他以前总跟他母亲吵架，现在忘了那些愧疚，反而能好好照顾老人了。”
张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转账方是“云港市盛达商贸有限公司”，收款方是一个陌生名字，金额确实是二十万，转账时间是昨天下午。
他的心有点动摇了——顾寒山没骗他，这里真的能换到钱。
可他还是舍不得那些记忆。
那是他和李静最珍贵的时光，是他们从陌生人变成夫妻的见证。
要是忘了，他还能算是真正的“张磊”吗？
李静要是知道他忘了他们的初遇，会有多难过？
“能不能换别的？”
张磊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恳求，“我可以换我的力气，换我的时间，甚至……甚至换我十年寿命，只要别换那些记忆，行吗？”
顾寒山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要的，必须是你‘最舍不得’的东西。
你刚才说那些记忆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才是你真正的执念。
别的东西，对你来说没那么重要，换不来三十万。”
他顿了顿，又说：“你妻子的手术费，下周三就要凑齐，对吧？
你现在去找工作，来不及；去借钱，也未必能借到。
要是错过了手术时间，你觉得，你留着那些记忆，能救她吗？”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张磊的心上。
他想起李静昨天在出租屋里说“我不想死，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想起她手背的青紫色针孔，想起医生说“再凑不齐钱，骨髓配型就作废”——是啊，要是李静不在了，他留着那些记忆又有什么用？
“记忆没了，可以再创造新的。”
顾寒山的声音很轻，却像有魔力一样，“只要你妻子活着，你们以后还有很多日子可以一起过，还能创造更多新的回忆。
可要是她不在了，就什么都没了。”
张磊站在原地，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能换，那是你们的根”，另一个说“换吧，救李静要紧”。
他攥着口袋里的婚戒，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的犹豫消失了，只剩下决绝。
他看着顾寒山，一字一句地说：“好，我换。
我用我和我妻子初遇的所有记忆，换三十万手术费。”
顾寒山点点头，从桌案下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写着几行字——“今有张磊，自愿放弃二零一五年九月十二日与李静初遇相关之全部记忆，以此为代价，换取人民币三十万元整。
交易达成，永不反悔。”
落款处留着签名的位置，旁边放着一支毛笔。
“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顾寒山把宣纸推到张磊面前，又把毛笔递给他，“签字之后，把你那枚婚戒压在契书下，作为信物。”
张磊拿起毛笔，指尖有点抖。
他盯着宣纸上的字，一遍又一遍地看，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他想起李静说“这枚戒指比什么都珍贵”，想起他们一起在夜市挑戒指的日子，想起她戴上戒指时笑得眯起眼睛的样子。
可他还是咬牙，在落款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毛笔尖的墨汁有点晕开，像一滴眼泪。
写完字，张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戒，轻轻放在契书上。
冰凉的金属贴着泛黄的宣纸，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看着戒指内侧的“2015.9.12”，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戒指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顾寒山把契书和戒指一起收起来，放进一个木盒里，然后从桌案下拿出一个玻璃罐，贴上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张磊 初遇记忆”。
他打开木盒，把戒指放进玻璃罐，再把玻璃罐摆到墙架上——就在那个装着旧照片的罐子旁边。
“明天早上八点，三十万会转到你的银行卡里，转账方是盛达商贸。”
顾寒山把张磊的银行卡号记下来，笑着说，“你可以回去了，好好陪你妻子准备手术吧。”
张磊站起身，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墙架上的玻璃罐——那枚银戒在罐子里，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在跟他说再见。
他转身掀开帘子，走出静室，院子里的薰衣草香还在，可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
他沿着原路走出巷弄，回到街上。
阳光很亮，照在他的身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婚戒的触感，也没有了那些关于初遇的记忆——他甚至有点记不清，2015年的9月12日，李静穿的白裙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没关系，”张磊小声对自己说，“只要能救静静，忘了就忘了吧。
以后我们还能创造新的记忆，一定会的。”
他说着，加快脚步往医院的方向走。
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李静，告诉她“手术费凑齐了，你有救了”。
至于那些被他“卖掉”的记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怕一想，就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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