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抵达沈府的那一日，阖府上下，静得如同结了冰。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唱出“沈氏嫡女沈清漪，温婉贤淑，特指婚于太子萧景玄为正妃”时，站在下首的沈清漪，身子便是微微一晃，脸上那点惯常的、恰到好处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若非身旁的嫡母赵氏暗中用力扶了一把，几乎要软倒下去。
满京城谁人不知，太子萧景玄，曾是惊才绝艳的国之储君，三年前北境一战，虽率残兵大破敌阵，自身却中了奇毒，落下满身可怖疤痕，容颜尽毁。
自那以后，他深居东宫，性情也变得暴戾乖张，据说……前面三位嫁入东宫的太子妃，皆在半年内暴毙而亡，死状凄惨。
这婚旨，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太监一走，沈清漪便扑进赵氏怀里，压抑的、破碎的哭声溢出来，带着全然的绝望：“母亲……女儿不嫁，女儿宁愿死了……”赵氏亦是泪如雨下，搂着女儿心肝肉儿地叫着，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向了安静站在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沈未晞。
府里的二小姐，一个姨娘生的庶女。
那姨娘去得早，她在这府里，便像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若不是此刻需要，赵氏几乎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
厅堂里的喧嚣哭泣，仿佛与沈未晞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裙角，心中一片冷然的平静。
首到赵氏安抚好了沈清漪，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未晞，”赵氏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你自幼懂事，如今沈家蒙此大难，你姐姐……她是嫡女，肩负家族荣辱，实在不能……你，替你姐姐嫁入东宫，可好？”
沈未晞抬起头，看向赵氏。
这位嫡母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哀戚，可那眼底深处，是精明的算计，和不容反抗的威压。
她没说话。
赵氏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黏腻：“好孩子，我知道委屈了你。
可你也要想想，你姨娘去得早，她那座孤坟，还在城外的沈家墓园里。
这些年，府里可从未短缺过香火供奉，若是因为此事，惹得你父亲动怒，迁怒于地下之人，那便是大不孝了……”沈未晞的指尖猛地掐入了掌心，一阵刺痛。
又是这样。
每次，每一次，当需要她牺牲，需要她退让的时候，他们总会提起姨娘。
用那座荒冢，用那几缕虚无的香火，来拿捏她。
她看着赵氏那双看似恳求，实则威胁的眼睛，看着不远处嫡姐投来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侥幸的目光，再掠过厅外那些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下人脸庞。
心头那点微弱的、试图挣扎的火苗，终究一点点熄灭了，沉入冰冷的深潭。
良久，她听到自己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女儿……遵命。”
---太子大婚，虽是续弦，仍是举朝瞩目的盛事。
只是这热闹底下，藏着多少窥探和不安，便不得而知了。
东宫处处张灯结彩，红绸耀眼，可往来宫人皆屏息凝神，脚步匆匆，偌大的宫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那红，反而衬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压抑。
新房设在寝殿侧殿，龙凤喜烛燃烧着，噼啪作响，映得满室奢华，却也照不透那沉甸甸的阴霾。
沈未晞端坐在床沿，大红的盖头遮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手。
指尖冰凉。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与这里隔绝。
首到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步步，敲在人心上。
门被推开，一股微寒的夜气涌入，混合着一种清冽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脚步声停在她面前。
没有喜秤，没有言语。
“嗤——”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一截冷硬的剑尖，泛着幽蓝的烛光，探入了盖头之下，精准地向上一挑。
沉重的凤冠似乎都轻了一瞬，视野骤然开阔。
沈未晞抬起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握剑的手，骨节分明，却苍白得不见血色。
再往上，是玄色的衣袍，金线绣着蟠龙纹样。
最后，是那张脸。
一张……被银质面具覆盖了大半的脸。
面具做工精巧，遮住了从额头到下颌的大部分区域，只露出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丝毫大婚的喜气，只有冰封的漠然，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猎物般的戾气。
他就这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剑尖甚至没有完全离开，仍悬在她眼前寸许之地，冰冷的杀气如有实质，刺得她肌肤生寒。
“不怕死？”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久病的虚弱，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沈未晞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忽略那近在咫尺的利刃，忽略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
她没有像寻常新嫁娘那般惊慌失措，也没有故作镇定地强颜欢笑。
她只是缓缓站起身，因坐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麻，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站稳。
然后，在萧景玄冰冷审视的目光中，她伸手，探入自己宽大的嫁衣袖袋之中，取出了一卷薄薄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羊皮卷轴。
双手奉上，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殿下，”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在这死寂的新房里异常清晰，“妾，沈未晞，或许能解殿下毒发时，经脉逆行、痛楚难当之苦。”
萧景玄握着剑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锐利如鹰隼，锁在她身上。
那毒发的痛苦，深入骨髓，便是太医院院正也束手无策，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得知？
又如何敢言能解？
他的沉默，比厉声质问更令人窒息。
沈未晞维持着奉上卷轴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就在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对峙中，萧景玄的目光，倏地落在了她因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腰间。
那里，除了代表太子妃身份的环佩，还系着一枚看似不起眼的玉佩。
白玉为底，雕着简单的云水纹，中间却镶嵌着一小片罕见的、色泽深幽的碧玉，形状恰如一叶扁舟，于云水中浮沉。
寻常人或许只会觉得这玉佩样式别致些，可萧景玄在看清那玉佩的刹那，瞳孔猛地一缩！
握着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这块玉佩……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三年前，北境战场上，那个泥泞血腥的夜晚，他亲手从自己贴身的玉佩上斩下一角，赠予那个在死人堆里将他扒出来，用简陋银针为他封住心脉、吊住性命，首至援军到来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军医。
那小军医当时衣衫褴褛，满脸血污，只露出一双清澈坚定的眼睛，接过他那半块残佩时，声音嘶哑地说：“若殿下不死，他日或许凭此物，能向殿下讨一诺。”
后来他派人去寻，却只听说那小军医所在的那一队斥候，早己全军覆没。
他以为那人和那半块玉佩，早己埋骨黄沙。
怎么会……在这个替嫁而来的、声称能解他剧毒的沈家庶女身上？
剑尖，微不可察地，低垂了一寸。
他深潭般的眸中，冰面碎裂，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映出了眼前女子的模样。
烛火下，她穿着过于繁复宽大的嫁衣，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容貌并非嫡姐沈清漪那般明艳夺目，而是清丽的，婉约的，像一幅江南的水墨画。
可那双抬起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萧景玄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又缓缓移回沈未晞的脸上，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力压抑的震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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