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玄宗的后山,是活人的禁地,死人的归处。
终年不散的灰雾,像是某种活物,在林间、在坟头缓慢地流淌,吞噬着光线与声音。
这里的空气总是沉甸甸的,浸透了泥土的腥气与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腐朽味道。
奇形怪状的老树枝杈虬结,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绝望挥舞的手臂。
放眼望去,是一座又一座的坟冢,杂乱无章地蔓延开去,有些立着简陋的石碑,有些,则只是一个小土包,早己被岁月和野草抹平了痕迹。
“沙……沙……沙……”单调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域的寂静。
姜尘拖着一具沉重的尸体,走在坟冢之间那条他走了无数遍的小路上。
尸体还很新鲜,是个试图潜入藏经阁窃取功法的内门弟子,脸上凝固着惊骇与不甘,胸口一个焦黑的掌印,几乎洞穿。
鲜血从伤口渗出,沿着冰冷的青石板路,滴滴答答,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红痕迹。
他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杂役灰袍,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的长相。
唯有那双眼睛,古井无波,深不见底,映着这片坟场的灰暗,却没有泛起丝毫涟漪。
三千年来,他埋了多少具尸体?
记不清了。
叛逆的弟子,走火入魔的长老,外来的探子,触犯门规的各色人等……无论他们生前是何等身份,拥有何等风采,最终,都化作了这后山的一座坟茔,由他亲手埋葬。
道玄宗的人,上至掌门长老,下至外门弟子,都视这后山为不祥之地,视他这个唯一的守墓埋尸人为不祥之人。
畏惧,鄙夷,怜悯,种种目光,他早己习惯。
无人愿意靠近这里,也无人关心他如何年复一年地待在这死气弥漫之地而不疯魔、不衰老。
只有姜尘自己知道,他埋下的,不仅仅是尸体。
他将尸体拖到一片新选的空地,停下脚步,拿起倚在一旁石碑上的铁锹。
那铁锹的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锹头却寒光闪闪,不见半点锈迹。
“噗——”铁锹切入混杂着碎石与草根的坚硬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姜尘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精准而高效。
一锹,又一锹。
泥土翻飞,渐渐堆砌成一个小丘。
他并不动用任何法力,只是纯粹地使用着肉体的力量。
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放入坑中,填土,掩埋,最后垒成一个不起眼的坟包。
做完这一切,他拄着铁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由他亲手打造的、无边无际的坟场。
三千座坟冢,就是三千个故事,三千段人生,三千种道法与秘辛。
当他将最后一抔土拍实,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汇入他的识海。
那是属于刚才那名内门弟子的记忆碎片——对藏经阁中某部身法秘籍的贪婪,失手被擒时的恐惧,执法长老那冷酷无情的掌力……以及,一部名为《游龙步》的黄阶上品身法口诀与运转路线。
这些记忆、感悟、乃至部分修为精华,都会在尸体入土为安的那一刻,被这片神秘的后山禁地提炼、剥离,然后反馈给他这个埋尸人。
三千年积累,他的识海早己浩瀚如烟海,他所掌握的道法、秘术、旁门左道,庞杂到一个他自己都懒得去清点的地步。
他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但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埋着尸,如同一个最普通、最卑微的杂役。
“咚!
咚!
咚!”
就在这时,宏大而急促的钟声,突然从道玄宗的主峰方向传来,一连九响!
九响丧钟!
唯有宗门面临覆灭之危时,才会敲响!
姜尘拄着铁锹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灰雾在他眼前缭绕,却似乎无法完全阻隔他那深邃的目光。
后山的死寂,被这钟声悍然打破。
隐隐地,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喊杀声、灵力碰撞的爆炸声,以及濒死前的惨嚎。
天空之上,各色法宝光华疯狂闪动,一道道强横的气息毫不掩饰地爆发、对撞,让这片灰蒙蒙的天幕都为之扭曲、震颤。
强敌来袭,宗门……危矣。
姜尘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被打扰了埋尸后的片刻宁静,有些不悦。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座刚刚垒起的新坟,泥土还带着湿气。
“何必呢……”他轻声自语,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磨石在摩擦。
说完,他不再理会外界的天翻地覆,重新扛起铁锹,转身,迈着和之前一样频率的步子,“沙沙”地,走向他那间位于坟场边缘的、低矮破旧的茅屋。
仿佛宗门的存亡,远不如他回去喝一口粗茶来得重要。
茅屋内,陈设简陋到近乎空荡。
一床,一桌,一凳,一壶,一杯。
姜尘在凳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己凉透的粗茶。
茶水浑浊,苦涩。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爆炸的余波甚至震得茅屋簌簌掉灰。
偶尔有绚丽的道法光芒划过天际,透过小小的窗户,在姜尘那张平凡的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他端着茶杯,凑到唇边,动作缓慢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后山都似乎晃了一晃。
那是护宗大阵彻底崩碎的声音。
紧接着,一片混乱的声响逼近了后山入口。
“快!
躲进后山!
这里是禁地,或许能阻他们一阻!”
一个充满惊惶的年轻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没用的……长老们……长老们全都战死了!
掌门他……他也自爆元婴了!”
另一个声音绝望地嘶吼着。
“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噗嗤!”
“啊!”
兵刃入肉的声音与短促的惨叫声接连响起,随后,是几声猖狂得意的大笑。
“道玄宗的余孽,还想往哪里逃?
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吗?
倒也省事了!”
杂乱的脚步声踏入了后山的界限,踩碎了那份延续了三千年的、死寂的宁静。
姜尘坐在茅屋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与木桌接触,发出轻轻的一声“嗒”。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茅草墙壁,落在了那些闯入者,以及被他们追逐、屠戮的,最后几名道玄宗弟子身上。
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愤怒,没有焦急,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漠然。
如同神明,俯瞰着蝼蚁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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