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大陆，公历1886年，冬。
大炎国，运城，落日镇。
镇上处处张灯结彩，绸缎和灯笼在檐角巷口晃出一片刺眼的红，可那红却沉沉地坠在每个人心头，漾不出一丝喜气。
明日新军开拔，征令己下。
许多人家抢在这最后一日仓促成婚，不过是想在生死未卜前，为血脉留一个延续的可能。
落日镇边缘，杨家。
红烛泪尽，蜡炬成灰。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一次又一次扑打新糊的窗纸，沙沙声不绝于耳，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这寂静的夜。
新房内，一对大红喜烛正拼尽最后一点心力燃烧。
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一切都映得恍惚不定，连墙上贴着的“囍”字也仿佛活了过来，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轻轻颤动。
杨战望着床沿那道端坐的身影，只觉得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酸涩得发疼。
她身上那件嫁衣，是用最便宜的粗布染就的，红得有些黯淡，甚至能看出布料本身的粗糙纹理。
可每一处针脚都细密整齐，领口、袖缘还精心绣着一枝枝缠枝莲的纹样——显然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倾注了所有心思缝制的。
盖头早己揭下，露出的是一张清丽得令人心颤的脸。
眉似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
她微微低着头，烛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流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弱的阴影，满是少女初嫁的羞怯。
“月儿……”他喉结滚动，挤出的声音干哑得如同粗砺的砂纸，“委屈你了。”
苏清月闻声抬起头。
看清他脸上神情的那一刻，她眼中的羞涩迅速褪去，化为清晰的心疼。
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抚上他脸颊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是去年冬猎时，他为从豹口下夺回猎物而留下的。
“战哥哥，不委屈。”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温热的手握住他因常年握弓狩猎而粗糙生茧的大手，一字一句道：“能成为你的妻子，于我，便是足够了。”
他们本是邻居，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愫暗生。
他曾是镇上最出色的少年猎手，她则是巷尾笑声最清甜的姑娘。
后来，苏家靠着经营白事生意日渐发达，搬去了镇中央气派的三进大院。
而杨家，却因父兄三人接连战死沙场，家道迅速中落，只剩他一人苦苦支撑。
可纵使云泥之别，苏清月却从未疏远过他，总是寻了各种由头，穿过大半个镇子来看他，有时带一包点心，有时塞一双她亲手纳的鞋垫。
两年前，杨母病重，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枯槁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燃着一点微光，那是对他成家立室、延续香火最后的期盼。
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亲眼看见他娶回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月儿。
他鼓足平生勇气，踏进了那扇气派的苏家黑漆大门。
回应他的，是苏父冷冰冰的一句“一百两聘礼，一分不能少”，以及毫不留情的挥手驱赶。
身后，苏家仆役压低的讥笑声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件事，也很快成了整个镇子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最终，杨母带着这份深深的遗憾，溘然长逝。
自此，杨战像是变了个人。
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
日日只身深入最险恶的深山老林，与猛兽搏命，用一次又一次的伤痕累累，换回微薄的猎物收入。
再加上父兄三人战死沙场换来的那点微薄抚恤金。
就在昨日，他终于将那一百两沉甸甸、还带着他体温和血汗的银子，放在了苏家厅堂那光可鉴人的梨花木桌面上。
他终究是娶到了心爱的姑娘。
可惜，太晚了。
清晨，一封冰冷的征召令递到了他手中。
“可……明日我……”杨战声音发颤，未尽的话语被一根纤指轻轻抵住。
苏清月扑进他怀里，脸颊微红，声音轻却坚定：“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让我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月儿……别说话。”
“我……嘘……抱紧我就好。”
红烛帐暖，良宵苦短，春雨淋漓处，新蕊初绽。
“月儿，明日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可你怎么办？”
“既为君妻，此生便是你的人。
我会等你回来，一日不回便等一日，一年不回便等一年……此生此世，等到你归来为止。”
“你怎么这么傻……”杨战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
“就傻了，你后悔了？”
她在他怀里轻声问，气息温热。
“不后悔，”他抚过她的发，一字一句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便继续，”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还来？
你方才明明己经……”他担忧道。
“别小看我，”她忽然翻身将他按在床上，眼角弯起，“我也是习武之人。”
杨战知道苏清月是希望能怀上他的血脉才如此，便遂了她的心意。
烛影摇红，罗帐低垂，一夜春风拂桃李，莫问更漏几许。
再睁眼时，窗外己是晨光熹微。
杨战转头发现旁边的苏清月己不见身影。
“战哥哥，粥己熬好了，快起来喝。”
门外苏清月的声音传来。
“马上来。”
简陋的餐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摆在上面。
杨战看着一脸憔悴却满是笑容的苏清月，心中温暖无比。
此刻他多么希望，以后日日清晨起床都能看到这张温柔的脸庞，还有热气腾腾的粥。
“怎么只有一碗，你的呢？”
杨战记得家里的米粮足够十天食用的。
“我还不饿，等你走了我再喝。”
苏清月只是温柔的回答道。
不疑有他，杨战大口的喝起粥来，因为集合的时间快到了。
“所有接到征召令的人再一炷香之内到镇中央广场集合，迟到者，杖刑伺候，不到者，以逃兵论处，斩！”
一阵密集的锣鼓声，打破了落日镇的安静。
苏清月立马站起身来，朝厨房跑去，虽然跑动的姿势有点别扭，却跑得很快。
她拎着一个包袱交到杨战的手上道：“这里有给你准备的衣物，还有我给你烙的饼，水壶装满了水。”
杨战接过包袱翻看了一下，整整齐齐的一叠烙饼，还热乎着。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碗粥了，家里的粮食都在这里了。
从昨日就绷着的眼泪，此刻止不住的往下流。
杨战放下包袱，将苏清月一把拉了过来，紧紧的抱住。
片刻后，苏清月推开杨战正色道：“男儿流血不流泪，活着......回来。”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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