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腊月乌蒙山里的风，那风虽然利，却刮不透吴昊心里那层厚厚的、名为悔恨的茧。这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生命急速流逝时特有的麻木。他瘫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身下黏腻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温热，却让他感到一种濒死的寒意。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与黑。耳边是尖锐到失真的鸣响，盖过了可能存在的喧嚣、哭喊，或者只是他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鼻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还有……一股廉价包谷酒呛人的、烧灼过的余味。那桶五十三度的烈酒，他刚才还提着它，想着借它的劲头，一头栽进哪个黑暗的角落，好暂时忘了那笔被他输掉的钱——家里最后的存款，还有李梅公司那几万块公款……
李梅。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抽痛。
她发现了。那张总是带着疲惫，却依旧为他亮着一盏温柔灯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天崩地裂般的绝望。争吵，哭喊，最后是死寂。他逃了出来，像个懦夫。提着那桶酒，走在冰冷的大街上，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晃悠着，觉得这人生真是烂透了，烂得像脚下的污水。
然后就是光。
两道撕裂黑暗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光柱，蛮横地冲撞过来，带着轮胎摩擦地面那种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割裂耳膜的怪响。
撞击的瞬间，反而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被彻底拆散、抛飞的失重感。
也好……
一个念头，诡异而清晰地浮现在他逐渐黑暗的意识里。
“这样……也好……大车……有赔偿……梅子……能……应急……”
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某种解脱般的卑微祈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
热。
喧闹。
还有一股……奶香味混着油烟味？
吴昊猛地睁开眼，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强烈的眩晕感袭击着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塑料凳子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眼前是一个狭小的、熟悉的客厅——他和李梅租了多年的老房子。墙上挂着廉价的彩色拉花，有些褪色，耷拉着。一张折叠圆桌支在中间，上面杯盘狼藉，堆满了残羹冷炙，几个空了的包谷酒瓶子歪倒着。
屋子里挤满了人，嘈杂的谈笑声、小孩的哭闹声、电视里播放着热闹却听不清内容的节目声，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嗡嗡作响的脑仁。
这是……哪儿？
他不是应该躺在冰冷的大街上，等着身体变冷吗？
“哎哟，我们的小寿星醒啦？看你爸，喝点酒就迷糊了，抱着你都不肯撒手！” 一个略带尖刻的女声响起，是二姨。她正嗑着瓜子，斜睨着吴昊，语气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爸？
吴昊迟钝地低头。
下一秒，他浑身僵住。
一个软乎乎的、穿着崭新红色棉袄的小团子，正被他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紧紧搂在怀里。小家伙剃着可爱的桃子头，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奶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嘴里咿咿呀呀地吐着泡泡，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正努力地试图抓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这是……睿睿？
可睿睿不是已经十一岁了吗？怎么会……这么小？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慌乱地在人群中扫视。
然后，他看到了她。
李梅。
就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半旧的玫红色毛衣，那是她几年前很喜欢的颜色，后来嫌样式老了就收起来了。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没有十年后因为操劳而刻下的细纹，皮肤紧致，透着年轻的光泽。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熟悉的、为生活精打细算的疲惫。
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看着他，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伸手过来，似乎想接过孩子：“给我吧，看你醉的，别摔着孩子。”
她的手伸到一半，吴昊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将怀里的小人儿抱得更紧。
那温热的、沉甸甸的、真实无比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他的胸膛。
这不是梦。
那冰冷的街道，失控的卡车，濒死的绝望……那才是梦？
不！
那太真实了！每一分悔恨，每一寸冰冷，都刻骨铭心！
那现在……
他环顾四周。墙上那本显眼的、印着福娃的挂历，日期清晰地指向——2008年1月。
2008年……1月……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响。
他想起来了！今天是2008年农历腊月十九，阳历1月XX日，是儿子吴睿的一岁生日！他们摆了酒，请了不多的亲戚朋友，就在这租来的房子里。
他……他回来了？
回到了十年前？儿子周岁这天？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又猛地回落，带来一阵阵冰火交加的晕眩。
他看着怀里咿呀学语的儿子，看着对面年轻了十岁、容颜依旧鲜亮的妻子，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正安安静静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用小小的手指认真抠着新棉鞋上绣花图案的小女孩——那是才三岁多的雪清！
他的孩子！他的梅子！他们都还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场将他拖入深渊、最终家破人亡的噩梦，还没有开始！
巨大的庆幸，如同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用麻木和悔恨构筑的堤坝。鼻子一酸，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儿子红艳艳的棉袄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诶？诶？这咋还哭上了？” 二姨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夸张的诧异，“昊子，不就是喝多了点嘛，大老爷们的，至于吗？”
“就是，今天睿睿过生日，高兴事儿，哭啥哭！” 大伯也皱着眉开口，语气里带着长辈惯有的、对晚辈“没出息”表现的不满。
“怕是心里有啥不痛快吧？我说梅子，你们俩没吵架吧？” 又有亲戚在一旁“好心”地猜测。
李梅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和慌乱，她连忙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吴昊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嗔怪：“你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快别哭了！” 她伸手想替他擦眼泪，又觉得在众人面前不合适，手僵在半空，最后只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吴昊却仿佛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那些议论，那些揣测，此刻在他听来，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眼里只有妻子嗔怪却难掩关切的眼神，只有怀里儿子温热的小身体，只有角落里女儿那安静乖巧的身影。
他贪婪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一切深深地刻进灵魂里。
他抬起手臂，用粗糙的、还带着包谷酒气味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水用力擦去。
泪水是擦掉了，但通红的眼眶和鼻头却掩饰不住。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饭菜余香、奶味、烟酒味，还有李梅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肥皂香气。
这是生活的味道。真实的人间烟火。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儿子带着奶香和爽身粉味道的、柔软温暖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那种悲恸欲绝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狂喜和某种奇异坚定的复杂表情。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似哭似笑的、极其古怪的弧度。
他抱着儿子，站起身，身体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晃了一下，李梅下意识地扶住他。
他反手用力握了握李梅的手，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激荡。他看向满屋子的亲戚，沙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试图带上一点轻松：
“没……没事！二姨，大伯，真没事！” 他扯着嘴角，“就是……就是高兴！今天睿睿满岁，我太高兴了！喝多了点，没忍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或疑惑、或看笑话、或漠不关心的脸，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憋屈和不甘，以及重获新生后喷薄欲出的野心：
你们懂个屁！
你们哪知道老子经历了什么！你们哪知道老子得到了什么！
等着吧……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他脸上那古怪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混杂着泪痕，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滑稽，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抱紧了怀里的儿子，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全部未来。
“对，高兴！” 他重复着，声音比刚才坚定了许多，眼神亮得惊人，“我吴昊……以后，天天都让你们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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