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鸟归巢祝福词

上一世。

我从低微的农家女到一品诰命夫人。

一生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再次嫁给他。

但这次。

在遇到霍铮之前。

我先嫁了。

1

我是从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大家说我走了狗屎运，才攀上将军府这座高枝。

父母以我为豪，走到人前底气十足。

东邻西舍一并沾光，诸般事宜无往不利。

但凡我回村，少不了十里相迎，高声欢送。

家室关系，更是万里挑一的祥和。

婆母为人慈祥和蔼，待我如亲生女儿。

夫君军功显赫，威望极高，偏偏不纳妾、不收通房，给足我正妻应有的尊严和体面，羡煞旁人。

我们举案齐眉，一儿一女承欢膝下。

就连在府门口卖豆腐的大哥都夸我命好。

而我从卑贱的泥腿子一跃为显赫的诰命夫人，亦是茶余酒后的对象，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女眷中口口相传的典范。

若父母知道上辈子的我如此出息，怕是激动得连今夜的饭都吃不下。

也幸好。

他们不知道。

这一世。

我只想嫁个普通人。

在遇见霍铮之前。

我要先嫁了。

2

听到我一意孤行，非齐昭不嫁。

爹爹一脸恨铁不成钢:

一个断了腿的穷酸秀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嫁他还不如嫁给叫花子，至少下地挖土不会叫邻里看笑话。

娘也劝我:

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嫁过去就是操劳的命，一定不会幸福的，嫁给乡绅做妾都比那人强。

跪在地上的我直起身子:

他现在站不起来，不代表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就算一直站不起来，我也不在乎。

若因人家伤腿便不履行婚约，那我们岂不成了背信弃义之徒。弟弟才岁，将来还要考取功名，爹娘当真一点都不顾及弟弟的前程?

父亲怒指，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陌生。

事关弟弟，事关金家的名声。

爹娘气恼，也不得不留下满地残羹碎碗，拂袖而去。

我捧着手里的婚书看了又看。

幸好，这次没有解除婚约。

七岁时，齐昭便展现出过人的才气，父亲笑呵呵地提着两斤五花肉上门，抢先定下我和他的亲事。

只待鱼跃龙门，鸡犬升天。

岂料齐昭竟然一朝腿残，成了半个废人。

爹娘逼我跟他劳燕分飞，各奔东西。

上一世，他守了我一辈子。

这一世，换我来守他。

3

我去找齐昭，却吃了个闭门羹。

齐昭不愿见我，我忍不住从缝隙中窥见那抹月白寒色。

他隔着门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只听见婚事作罢。

和前世一样。

我吞下苦涩: 没经过我们两个人的商榷便擅自决定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说退婚就退婚，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

齐昭声音沉闷: 现在的我配不上你。

我强硬道: 以前的我也配不上你呀。

我是个在泥里滚大的农家丫头，而他饱读诗书，十二岁就考上童生，不知甩我多远一截，也从没嫌弃过我。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反问他。

齐昭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好像陷进了死胡同，又好像置身于康庄大道，我们倚在门框边，汲取对方身上的寒，释放自己身上的暖。

良久，久到我以为齐昭不会说话的时候。

大夫说我的腿治不好，我一辈子只能依靠拐杖生活，还怎么背你进门。

从天之骄子跌落神坛，成了残疾。

我理解他的不安、他的煎熬。

如果我说，有办法治好你的腿呢

我没说谎，前世在京城齐昭的腿确实好了十之七，只是耽误的时间太长，走起路来略微有些坡，但看着与常人无异。

如果这一世提前诊治，定能恢复如初。

或许是我笃定的话语让他如死水般的心起了波澜。

他打开门拄着拐杖，静静看着我。

他没有立即相信我的话，但也不再抗拒我的接近。

幸而，那张能治他腿伤的药方我誊写过千百遍，早就熟记于心。

自这日起，我便日日上山采药、煎药，在他咳嗽时递上一盏热水，提笔时挑灯研墨，晨露时端上一碗苦涩良药，夜间送去暖心热汤。

镇上的大夫都说我被神棍骗了，齐昭的腿永远都不可能好，一怒之下，我把他们的草药摊子都掀了。

齐昭反倒不在意，不动声色将手里的药喝完，赔笑着跟大夫道歉，和我一起捡散落四周的草药。

大家都夸金家女儿有恩有义，对身残的未婚夫不离不弃，我现在可谓是声名远扬。

爹娘只盼齐昭的腿真能痊愈，我们好早日完婚。

一个月后，齐昭能自己站起来了。

两个月后，齐昭能自己行走了。

只是走起路来有点坡。

但不妨碍齐昭喜极而泣，抱我入怀，我笑道: 若能找到京中那位神医施上几针，必定不药而愈。

这桩奇事传遍月牙镇，大家不禁惊叹，齐昭一个被打断腿的人竟然真的站起来了。

大夫撇嘴，非说是我感动神明才显的灵，与那药毫无干系。

大夫说得没错。

的确是神明显灵。

4

我和齐昭的婚期定在七月初七。

也是上一世我遇见霍铮的日子。

月牙镇位于边陲地界，常年打仗，大多数村民都会上山采药。

我在崖底遇到奄奄一息的霍铮，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背得我满头大汗，鲜红浸透整件里衫。

霍铮为报恩上门求娶，我本想拒绝，可对上母亲哀求的眼，我嫁了。

他是个用兵如神的常胜将军。

太和十七年，出征大漠、歼灭蛮族首领。

太和十九年，斩杀佞臣、肃清朝纲。

太和二十三年，招降纳叛、止戈兴仁。

而如今，不过才太和十三。

所以，他不能死在籍籍无名的山崖缝隙中，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堂妹推门进来，瞧见我在绣嫁衣:

本以为你要嫁个残废的，没成想，人家自己站起来了，你运气还真好。不加掩饰的讽刺，目含热切。

不过走起路来是个坡子，算不得良配，若我嫁，定要嫁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让你们的眼珠子都巴不得贴上去。

上一世。

金玉为了让我许她进门，长住将军府:

堂姐，放着满匣子金银首饰不戴，放着都积灰了，不戴我都拿走了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真搞不懂，将军为什么会看上你，像你这般的姿容能稳坐正妻之位，真是祖坟上头冒青烟了。

都是同一个祖坟，为什么救将军的就不是我呢。要能当上将军夫人，哪怕就一天，我死了都甘愿。

的确，我长得只能算清秀，带出去不磕掺。而堂妹在我们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在京或也称得上碧玉。

我性子沉闷，不善交际。不如金玉来得长袖善舞讨大家喜欢。

既然她那么羡慕我。

我便当次祖坟冒青烟，也不枉她前世未嫁在我面前求了多次。

这次。

将军夫人，换她来当。

5

七月初七一清早，月牙镇炸开了锅。

当然不是因为我，我成婚闹不出这么大动静。

主要是因为金玉从山上救了个男人回来。

那男人昏迷不醒、全身血污，胸口还在汩汩冒血，但肯定的是，气度不凡、出身高贵。

大家眼睛一转: 金玉这是捡到宝了

我娘扭头在我鬓边贴珠花，忿忿道: 也不知道金玉那死丫头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救了个将军回来，那通身的气度，还有腰间的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

平日你最喜欢到沼气那块儿采药，怎的昨日没去，要是将军的救命恩人是你就好了。娘力气大了几分，疼得我呲溜一口凉气。

几个丫头里，金玉最是偷奸耍滑，偏偏昨日到后山采药，恰好救了将军，大房的命咋就那么好，往后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我跟你爹更抬不起头。

爹爹皱着脸在堂屋不停踱步，怕是跟娘如出一辙的想法。

铜镜里的新娘子顺眼秀气，喜色挂上眉梢。

我娘嫉妒得不行，索性坐在床沿上: 若是给点银子打发也就罢了，万一金玉挟恩图报嫁进将军府……那才是真正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默然看着镜子里的脸，不禁回味。

飞上枝头，真的能变凤凰吗?

琴棋书画、插画焚香，这些东西我学了多年也才会个皮毛。

霍铮严词厉色地说了很多次，让我用心学。

可我本来就是乡下丫头，学不会。

后来霍铮气急了，罚我写错一个字打十个手板，打得双手发红发肿，簪花小篆才能勉强拿出去一看，但也上不了大台面。

和贵女打马球，勉强不丢脸；进宫赴宴，勉强撑体面；婆母立规矩，勉强维持端庄；旁人嘲笑，勉强不伤心；长女去世，勉强吞下血和泪。

弟弟升职、父母宗亲、东邻西舍……

我倾尽所有的感情和精力，才得以在京中站稳脚跟。

想来想去，好像我的一生都在勉强。

希望金玉嫁进将军府，比上辈子的我快活。

6

敲锣打鼓，花轿喜事。

我们对着齐昭母亲的牌位，拜了三拜。

永结同心，喜结连理。

虽是成了亲，但齐昭坚持与我分榻而眠。

说等腿好全了再补洞房花烛夜。

说这话的时候，磕磕绊绊，他脸都染红了。

我知道，他是怕空欢喜一场，白白耽误了我，留得清白之身便不怕二嫁。

既然是他的心结所在，我便不会逼他，我们的日子还长，那一天总会到来。

新雨过后，花枝拥簇。

成婚第二日。

告别爹娘后，我与齐昭踏上回京的路。

一是为了寻医根治齐昭的腿。

二是我不知道霍铮会不会记起前世发生的事，避着他些，总没错。

这两个月以来，除了给齐昭治腿，我还利用先机找到许多名贵药材去卖，攒下不少钱。

买下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

一日，我们正说到等齐昭腿好后就回月牙镇，围着小镇走十圈，非让大家眼红我不可。

说到兴致时，马车骤然停下。

我的笑也僵在脸上。

7

我掀开帘子，与那人四目相对。

黑衣劲装，玉冠墨发，眼神跟淬了冰一样冷。

一人一马横加阻拦，大张旗鼓又面不改色。

是霍铮无疑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独自快马加鞭追上来，明明上一世他养了三个月才痊愈。

也不知，他是否和我一样重生归来。

吱吱，过来。如噩梦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全身遍寒，倏忽僵住。

果真，他跟我一样回来了。

我让齐昭在车里等我。

然后面不改色地下了马车: 这位公子，在下并不认识你，不知你是否误拦马车，认错了人，我与拙夫外出游玩，还请公子莫要挡路。

霍铮斜睨着我，面露讥嘲: 你另嫁他人，就是想逃走吗?

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手心紧张得出汗，我强装镇定。

若非跟我一样知晓前尘往事，你告诉我，救我的人是怎么从你变成了金玉的

还不承认吗，吱吱。霍铮居高临下，喊我的名字都带着胜券在握的颤音。

恐惧涌上心头。

我闭了闭眼: 别叫我吱吱，从你口中说出两个字，总是那么令人生厌。最后四个字我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我是他养的一只笼中鸟，还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宠物?

我叫金枝，不是吱吱。

我讨厌他用那种豢养家雀的语气叫我。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豢养逗趣的物。

我尽量压制自己的怒气，对上霍铮的寒光。

将军请回吧，我跟你的夫妻缘分早在上一世就消磨殆尽，如今我已嫁给齐昭，一女不侍二夫，还请将军不要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