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杯甜豆浆初秋早晨八点的青藤巷，寒气像是能穿透骨髓。
沈亦辰站在巷口，将薄款风衣的领子立起，深刻体会到一个真理：一个习惯了市中心快节奏和中央空调的都市精英，最大的敌人不是难缠的病患家属，也不是笑面虎科室主任，而是这毫不留情穿透衣物的冷空气，以及一个空空如也、正在咕咕作响的胃。
他刚从市一院请了长假，表面上是“休养身心”，实则是落荒而逃。
那场失败的手术如同一场冰冷的倒春寒，冻僵了他拿手术刀的自信。
回到这个童年记忆里的巷子，他原本指望能找到点“采菊东篱下”的宁静，结果先找到的是刺骨的寒冷和难以忽视的饥饿。
“张记早餐”的白色水汽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面香、肉香、豆香混合成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温暖信号，精准地轰炸着他的嗅觉神经。
沈亦辰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边缘己经磨得光滑的小太阳钥匙扣——这是他成为主刀医生那天，科室里的小护士们集体送的礼物。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却也勾起了更多不愿回想的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摆出一点“归国华侨”（尽管只是从市中心回来）的从容，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走向那个烟火气缭绕的摊位。
“哟！
这不是老沈家的小辰吗？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气十足的嗓音吓了他一跳。
摊主张阿姨，一位围裙上沾着面粉、红光满面的妇人，手里麻利地包着包子，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啧啧，这大城市的水土就是养人哈，瞧这细皮嫩肉的，就是脸色差了点，跟棵没晒够太阳的白菜似的。”
沈亦辰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
很好，他苦心维持的精英形象一秒破功。
“张阿姨，早。”
他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手指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风衣的褶皱，“我刚回来没几天。
麻烦您，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好嘞！
等着，这笼马上好！”
张阿姨嗓门洪亮，动作快得像按了快进键，“你回来得正好，你家那老房子空了好些年，得好好透透气！
哎，对了，你记得陆屿那小子不？
就小时候总跟在你屁股后头那个？”
沈亦辰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自从离开手术室后就越发频繁了。
“记得。
他……还好吗？”
“好！
好着呢！”
张阿姨把热腾腾的包子装进食品袋，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咱们巷子飞出去的……哦不，是留下来的金凤凰！
就在咱社区医院当医生，可受街坊欢迎了，孩子们都叫他‘糖果医生’！
你说一个大男人，别个卡通听诊器，口袋里老是糖，像什么话……哈哈，不过还真管用，娃儿们都不怕他了！”
卡通听诊器？
糖果医生？
沈亦辰脑子里试图把记忆中那个瘦弱安静、眼神却格外执拗的少年，和这个形象拼接起来，结果有点失败。
这和他熟悉的严肃医疗环境、精密仪器和生死一线的紧张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蓝色细格纹衬衫、外面套着米白色风衣的身影，骑着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精准地刹停在了早餐摊前。
车筐里放着略显陈旧的医疗包，还有一小盒五颜六色的棒棒糖。
“张阿姨！
老规矩，三份！
林姐今天也还没吃……”来人话音未落，目光就撞上了正拿着包子准备付钱的沈亦辰。
时间仿佛微妙地停顿了一秒。
阳光刚好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那人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眉眼依旧干净温和，只是褪去了少年的棱角，多了几分成熟舒展。
笑起来时，眼角漾开浅浅的纹路，像被阳光熨烫过的湖面。
最显眼的是，他白色短风衣的领子上，确实别着一个咧着嘴的卡通小熊戴着听诊器样式的胸针。
“亦辰哥？”
陆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尾音微微上扬，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沈亦辰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他维持着最后的镇定，点了点头：“陆屿。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都市精英特有的克制感。
“真的是你啊！”
陆屿立刻从自行车上下来，笑容变得无比灿烂，带着显而易见的乡音，“张阿姨昨天还念叨你呢，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
他非常自然地转向张阿姨：“阿姨，亦辰哥的单一起算我的。”
然后，他极其顺手地从沈亦辰手里接过那份己经打包好的早餐，把自己手里刚拿到的一份塞了过去，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喏，这份是刚出的，更热乎。
肉包加甜豆浆，我没记错吧？”
沈亦辰愣愣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热乎乎的早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陆屿温热的手背。
那股暖意，和他手里包子的温度，以及眼前人毫无阴霾的笑容，一起蛮横地撞进他冰封己久的心湖。
他竟然……还记得。
二十年前，那个总被其他孩子孤立的小沈亦辰，每天清晨，就是被这个叫陆屿的少年，用同样的方式，塞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到手里。
“你……怎么在这儿？”
沈亦辰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软化了不止一个度，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几分。
“我就在隔壁社区中心混饭吃呀。”
陆屿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栋翻新的白色小楼，语气轻松自然，没有任何自我贬低的意思，反而透着一种满足感，“今天轮休，过来帮张阿姨看会儿摊子，她得去送个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狡黠地眨了眨，“亦辰哥，你还是这么……不苟言笑。
放心，豆浆是甜的，没给你买错。”
沈亦辰微微挑眉，他是不是被这小子调侃了？
这种首白而温暖的交流方式，让习惯了医院里谨言慎行的他有些措手不及，却又莫名受用。
张阿姨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插嘴道：“行啦，你俩别杵这儿挡生意了！
陆屿，你带小辰去旁边石凳上吃去，顺便好好聊聊！
这么多年没见了！”
陆屿从善如流，推着自行车，对沈亦辰做了个“请”的手势。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早餐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巷子里传来模糊的市井人声。
沈亦辰低头咬了一口包子，面皮松软，肉馅鲜美汁水充盈。
他忽然觉得，这青藤巷的冷空气，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多年来的疲惫和创伤，或许真的能在这个有着包子香气和“糖果医生”的地方，找到缓解的可能。
至少，他的胃是这么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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