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亦无雪

二人当场殒命，奶奶带着老家的一群人来闹，拿走了所有的赔偿款，只留下了一套勉强能住人的老破小。

许晴雪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送到了我家。

我这才知道，我爸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女。

1

许晴雪比我小五岁，白白胖胖的，跟干瘦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送她来的那人说:

这是你们老许家的种，我们可不管。

我忘了大人们是怎么吵闹的，只记得许晴雪被推过来推过去，就像个脏掉的玩具皮球一样，谁都不想要。

最后许晴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一直喊着妈妈。

我妈原本愤恨的表情在听到妈妈两个字时愣了愣，随即便小心翼翼地将许晴雪抱进了怀里轻声哄着。

许晴雪的亲戚们见状都赶紧走了，只留下了快要哭到断气的许晴雪。

当时的我只上小学三年级，对私生女其实没什么概念，我妈说许晴雪没了妈妈很可怜，我便接受了自己多了个妹妹的事实。

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老城区的拆迁房，一室一厅的格局，狭小又拥挤。

妈妈原本想让我跟许晴雪睡卧室，她自己睡客厅的沙发。

可许晴雪总是哭闹，妈妈没办法，只能给她煮了家里仅剩的两颗鸡蛋，等她吃完又哄着她睡觉。

于是我便主动跑到了客厅去睡。

小北……

妈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扯着嘴角，故作轻松地跟她说，没事的妈妈，睡沙发也很舒服啊。

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老旧的沙发很硬，躺在上面很难睡好，所以我半夜听到了妈妈隐忍的哭声。

对于自己永远失去爸爸还被奶奶赶出家门这件事，我也曾痛哭过几天，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哭了，妈妈就会哭得更伤心。

那时候我就决定再也不在妈妈面前掉眼泪了。

但家里发生的事情再多再复杂，第二天早上我照样还要背着书包去上学，这是妈妈从小给我灌输的思想。

所以哪怕我爸葬礼那天，我也只是请了半天的假而已。

不过我们这个地方毕竟只是个小县城，谁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没多久就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总会有人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拦住我，神神秘秘地问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打算养着那个私生女。

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傻乎乎地跟人家说我多了个有些任性的妹妹。

结果却被告知，这个可怜妹妹的妈妈，就是造成我家如今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

他们说，我爸并没有我跟妈妈想象得那么穷，反而这些年做生意攒了不少，都给外面的女人花了而已。

他们说，许晴雪的妈妈破坏了我的家庭，甚至还让我永远失去了爸爸，我居然还能把她的女儿当亲妹妹照顾，真是世间绝顶的傻子。

他们说，就算我妈费心费力把许晴雪养大，等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也不会孝敬妈妈。

这天放学回家，我看到许晴雪正哭闹着说想吃鸡蛋羹。

我不要喝粥

许晴雪说着，一把打翻了妈妈刚为她晾好的小米粥。

我想起街坊邻居们说的那些话，顿时怒从心起。

丢下书包，我快步走到许晴雪面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她从椅子上狠狠地推了下去。

2

许晴雪的头磕在了桌子上，鲜血瞬间从她的额角涌了出来。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甚至以为自己要害死许晴雪了。

尽管妈妈在第一时间就带许晴雪去了医院，但她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差点没能挺过去，脑袋上足足缝了针。

我感到特别内疚，家里本就没多少钱，这下更是成了负债状态，但内心里还是不喜欢许晴雪。

妈妈责问我为什么要推许晴雪，我将自己听到的那些传言都复述给她，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大人们做的事跟孩子没关系。

可我又为妈妈感到不值，明明她已经把家里最好的食物都给了许晴雪，许晴雪却并不领情。

对此妈妈只是说，许晴雪年纪小，而且才来我们家不适应。

但我没想到，许晴雪虽然才四岁，脾气却倔得很，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居然在半夜偷偷跑了出去。

妈妈起夜时才发现，将沙发上熟睡的我喊醒，一起出去找她，除此之外，妈妈又叫了几个热心肠的邻居。

老小区里没有路灯，一行人只能打着手电筒慢慢摸索，不停喊着许晴雪的名字。

初秋的风很凉，吹在人身上还带着些许潮湿，我跟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

就在大人们打算报警时，我听到废弃的保安亭那边有动静，来不及跟妈妈说，自己拿着手电筒跑了过去。

许晴雪，是不是你?

我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保安亭生锈的铁门，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

许晴雪显然被我吓到了，她往后缩了缩，我眼疾手快地抓到了她的胳膊，她却突然哭喊起来。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家。

呜呜别拉我……我不去……那不是我家……

妈妈他们闻讯赶过来，许晴雪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亲戚们也不愿意管她，所以才把她送到陌生人家里。

但新家里的姐姐，也就是我似乎并不喜欢她，所以她才想要离开。

虽然许晴雪说得没错，在我得知我爸和她妈的那些事之后，确实很讨厌她。

可要是真的让她流落街头，我也做不到。

妈妈和几个年长的阿姨哄了半天，许晴雪才肯出来，但两只脚却怎么也不肯挪地方。

我被她搞得没了耐心，趁大家不注意，凑到她耳边恶狠狠地警告。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打到屁股开花。

经历这件事之后，许晴雪变得很怕我，也不敢在家里随便耍脾气了，有时候她闹着要找自己的妈妈，被我一个眼神就能顶回去。

而我也努力扮演着恶毒姐姐，不让许晴雪给妈妈添麻烦。

或许在她心里，我能把她推下椅子摔破脑袋，也能真的把她打到屁股开花。

只是许晴雪喊我姐姐，却一直不愿改口叫我妈一声妈妈。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就读初中了，课业变多起来，我打算跟妈妈商量住校的事儿。

可放学后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妈妈才带着许晴雪姗姗来迟，二人的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脸上却挂着笑。

3

许晴雪看见我，兴奋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胳膊跟我分享。

姐姐，我和妈妈跟人打架，我们赢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却捕捉到了重点，那就是许晴雪居然愿意改口了。

可她接下来跟我说的事，却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许晴雪照常去上学，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却突然开始辱骂她，骂她丑怪，还是没爹没娘的私生女。

这些事妈妈从来都没有瞒过许晴雪，所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所以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骂声，一开始许晴雪也不在意，直到他们越说越过分，见许晴雪没什么反应，又开始说她妈妈是不要脸的破鞋。

当然，我妈这个接盘侠也在他们的辱骂范围内。

许晴雪终于忍无可忍，扑上去挠花了笑得最大声的那个男生的脸。

周围其他学生看到血都慌了，连忙跑出去找老师，这才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那个时候监控还没有普及，好在小孩子们大都不会撒谎，你一言我一语地就在老师面前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挨打的男生脸上有好几道抓痕，许晴雪倒是没有受伤，所以对方家长不依不饶，非要她跪下道歉，然后赔偿损失。

小小的许晴雪梗着脖子，不肯道歉更不肯下跪，只重复着是男生骂人在先。

在纺织厂工作的妈妈闻讯赶紧跑到学校，许晴雪这才像是卸下伪装一般，扑到妈妈怀里委屈地诉苦。

面对咄咄逼人的男生家长，妈妈的态度也很坚决，那就是我们不可能道歉，要道歉也是他们道歉。

因为小孩子骂人的话只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老师们都很明事理，想着许晴雪毕竟动手打了人，所以双方各退一步都道歉。

但男生的妈妈却突然走上前来给了我妈一巴掌，嘴里说着这样才算是扯平了。

看到妈妈被打，许晴雪像头炸毛的小狮子一样，冲过去咬住了对方的手臂。

那男生推搡许晴雪，被妈妈一把揪着衣领甩了出去，几个人都动了手，办公室里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最后的结局就是大家都被请到了派出所喝茶，所以妈妈和许晴雪才回来得这么晚。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一直都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她的评价变成了泼辣和得理不饶人。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女人只有长出尖刺，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这场闹剧最终以男生转学而结束，有了他的先例，也没人敢当面挑衅许晴雪了。

但我还是警告了许晴雪，让她以后在学校不能随便打人，有什么事要先告诉老师，老师解决不了的事就告诉警察。

许晴雪乖巧地点头答应。

没办法，谁叫这个班里的小霸王实际上是个怕姐姐的小女孩呢。

我原以为我们一家三口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直到有人开始给妈妈介绍对象，对方姓刘，是县医院的医生，离异多年，就想找个贴心过日子的。

4

妈妈和刘叔叔的婚礼很简陋，只是请两边的长辈凑一起吃了个饭。

刘叔叔的爸妈都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一个小学教师，一个工厂会计，二人对我妈似乎并不是很满意，席间也没说什么话。

反观我妈这边，除了两个势利眼的叔叔婶婶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婶婶明里暗里地想让刘叔叔以后提携他们的孩子，虽然他满口答应着，但我还是看到了新爷爷奶奶眼中的鄙夷。

之后妈妈就带着我和许晴雪搬到了刘叔叔的大房子里。

我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面积很大，甚至连墙面都是粉红色的。

在此之前，我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种公主房。

妈妈嫁给刘叔叔的消息一出，许多人说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在我眼里，我妈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人。

刘叔叔温柔又细心，有时候下班回家还会给我和许晴雪带零食冰淇淋，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我读初三下学期的时候，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临近中考，身为小学教师的新奶奶甚至在学校里中了暑。

刘叔叔工作繁忙，照顾奶奶的任务就落到了妈妈头上。

我和许晴雪商量着放学后熬一锅玉米排骨汤送去医院，谁料还没进病房，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呵斥声。

当初我儿子娶你我是很不满意的，因为我们之间有阶级的差距。

可你们都结婚这么久了，你的肚子还是没动静，再不能给我们家添个男孩，你就收拾收拾自己滚蛋吧。

还有你带来的那两个拖油瓶我就不说了，跟你一个德行。

我怔愣在病房门口，仔细听着，却没听到妈妈任何反驳的声音。

许晴雪开门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赶在奶奶开口之前，跟她说今天我们俩代替妈妈在医院陪奶奶。

奶奶面露不悦，妈妈却连忙摆手推却。

不行，小北就要中考了，还是回家好好复习吧。小雪也住不惯医院，你们两个都回去。

我看到妈妈眼中有隐忍的泪水，借口把她叫到走廊里，问她奶奶是不是为难她了。

妈妈矢口否认，还说让我不要在奶奶面前乱说话。

可我已经 16 岁了，这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我早早地就接触到了人情世故，妈妈嘴上不说，我心里却明白。

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有变化的，是我跟许晴雪的生活。

我们不再为一日三餐而发愁，也没再穿过破到漏脚趾的鞋子。

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妈妈拗不过许晴雪，最后答应让她一起留在医院。

回家后我一直挑灯学到了深夜，躺在床上刚要睡着时，却感觉有一双大手摸上了我的腿，然后一路向上……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在黑夜中格外明显，我听出来了。

是刘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