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京的秋老虎比盛夏还毒,税科衙门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连廊下的槐树叶子都蔫头耷脑,唯独墙根下那丛狗尾草,疯长着往墙缝里钻,像是要把墙皮里藏着的东西给拱出来。
我趴在账房的木桌上,鼻尖几乎要贴到摊开的账本上。
墨迹在日光下晕出浅褐色的边,“秋税银三十两”那几个字,笔画突然扭曲起来,像被人用指甲掐过似的,末尾的一捺拐了个诡异的弯,凑成个咧着嘴的笑模样。
“陈妄!
你又发什么呆?”
周明远的声音从背后砸过来,带着茶碗碰撞的脆响。
我没回头,眼睛仍盯着那笔画里的“笑”——不对,不是笔画在笑,是墙在笑。
墙就在我身后,糊着半旧的麻纸,年久失修的地方裂着细缝,风一吹就“哗啦”响。
可现在没风,那麻纸却鼓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撑着,慢慢凸成一张人脸的形状:额头宽宽的,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角往上挑着,跟账本上那扭曲的墨迹一模一样。
“墙……墙在笑。”
我指着墙,声音有点发颤。
不是我疯了,是真的有张脸,在墙皮后面盯着我笑,那笑意凉飕飕的,顺着脊梁骨往脖子里钻。
账房里突然静了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周明远憋不住的嗤笑。
他凑到我身边,顺着我的手指往墙上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重得像要把我拍进桌子里。
“陈妄啊陈妄,我说你这疯病是越来越重了。”
周明远的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这墙都在衙门里立了二十年了,要是真有脸,早被前几任科长拆了烧火了。
你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要不你再去柴房躺会儿,省得在这儿吓唬人。”
周围的同事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有人假装咳嗽,却偷偷往我这边瞥。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三年前父亲失踪后,我就总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账本上的血字,茶杯里的黑影,还有墙里的人脸。
可我没疯。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算筹,那东西是父亲临走前塞给我的,巴掌长,刻着密密麻麻的算珠纹路,平时凉得像块冰,可刚才墙里的人脸浮现时,它突然烫了一下,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不用干活了?”
冷不丁的,科长赵修的声音从账房门口传来。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官服,腰上系着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发丝都没乱一根。
可我一看见他,口袋里的青铜算筹就更烫了,像是要烧穿我的衣裳。
周明远赶紧收了笑,躬身道:“赵科长,是陈妄他……他又说墙里有人脸,我们正劝他呢。”
赵修的目光扫过我,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我脸颊生疼。
他没看墙,也没看账本,就那么盯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陈妄,衙门是办公的地方,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前几日知府大人刚说要整顿吏治,你要是再这样,我只能把你送回原籍休养了。”
我攥紧了青铜算筹,指尖被烫得发麻。
就在这时,我看见赵修的身后,跟着个模糊的黑影——那黑影比赵修矮一些,穿着件破烂的灰布衣裳,脖子上像是缠着什么东西,细细的,亮亮的,像是根麻绳。
黑影的脸看不清楚,却对着我伸出手,指了指墙的方向,又指了指赵修的腰。
“赵科长,”我突然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你身后有东西。”
账房里的笑声瞬间停了,连周明远都愣住了,张着嘴看着我,像是没想到我敢跟赵修这么说话。
赵修的脸色沉了下来,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冷笑一声:“陈妄,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在衙门待了?”
“我没说谎!”
我站起来,指着赵修的身后,“有个穿灰布衣裳的人,脖子上缠着麻绳,他在看你!”
赵修的脸色彻底变了,不是生气,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往前走了两步,离我更近了,那股淡淡的墨香混着些别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子里——是霉味,还有点……血腥味,跟三年前父亲失踪那天,我在他书房里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够了!”
赵修厉喝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妄,你即刻起,去柴房待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周明远,你盯着他,别让他到处乱跑。”
周明远赶紧应了声“是”,上来就要拉我的胳膊。
我甩开他的手,又看了一眼赵修的身后——那黑影不见了,可墙上的人脸还在,嘴角挑得更高了,像是在笑我自不量力。
“我不去柴房。”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墙,麻纸上的人脸贴着我的后背,凉得刺骨,“账本还没算完,秋税银的数目对不上,周明远昨天给我的那本账,有问题。”
周明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赶紧看向赵修,语气慌张:“赵科长,你别听他胡说!
那本账是我核对过的,没问题!
是他自己算不清楚,想赖我!”
“是不是胡说,查一查就知道了。”
我伸手去拿桌上的账本,却被赵修拦住了。
他的手按在账本上,力道很大,指节都泛了白。
“账本的事,我会亲自核对。”
赵修的声音很沉,“陈妄,你现在就去柴房,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以‘扰乱公务’的罪名,把你送到知府衙门去。”
我看着他按在账本上的手,突然注意到他的袖口——官服的袖口有点磨损,边缘沾着点浅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口袋里的青铜算筹又烫了一下,这次更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好,我去柴房。”
我突然笑了,笑得有点疯癫,“不过赵科长,你最好别碰那本账,也别靠近那面墙——墙里的人脸,最喜欢看不干净的东西了。”
赵修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周明远把我带走。
周明远拉着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被他拖着往外走,路过那面墙时,我又看了一眼——麻纸上的人脸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浅浅的裂缝,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幻觉。
柴房在衙门的最西边,又小又破,屋顶漏着光,地上堆着些劈好的柴火,还有几个发霉的草垛。
周明远把我推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陈妄,你就在里面好好反省,别想着出来捣乱,不然赵科长饶不了你!”
脚步声渐渐远了,柴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柴火燃烧后的焦糊味,混着草垛的霉味,呛得我首咳嗽。
我靠在门上,摸出口袋里的青铜算筹——它己经不烫了,又恢复了平时的冰凉,只是上面的算珠纹路,好像比刚才更清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印在了上面。
我把算筹举到眼前,对着屋顶漏下来的光看——算珠纹路里,竟映出了刚才在账房里看到的黑影!
黑影还是穿着灰布衣裳,脖子上缠着麻绳,正站在柴房的角落里,对着我比划着什么。
我顺着黑影的手势看去,角落里堆着一堆柴火,柴火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柴火挪开——下面是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缝里,露出了一角灰布衣裳,跟黑影穿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伸手去撬那块青石板。
石板很沉,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撬开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还有点……熟悉的味道,跟赵修袖口上的味道,跟三年前父亲书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了——青石板下面是个小小的地窖,地窖里,躺着一具早己腐烂的尸体,穿着灰布衣裳,脖子上缠着一根麻绳,麻绳的末端,还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钥匙,钥匙上刻着一个“陈”字。
那是我父亲的钥匙!
我手里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火苗窜起来,烧到了我的裤脚。
我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地盯着地窖里的尸体——不是父亲,可那枚钥匙,明明是父亲的!
三年前他失踪时,身上就带着这枚钥匙,说是能打开家里的一个木箱,里面放着他在衙门里的一些东西。
为什么这枚钥匙会在这里?
为什么这具尸体会穿着跟黑影一样的衣裳?
赵修袖口上的血迹,账房里的人脸,还有那个跟着赵修的黑影……无数个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乱得像一团麻。
我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陈哥,你没事吧?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抬起头,看见林芽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她是半年前来到衙门的,因为家里穷,被赵修安排来做杂役,平时负责给账房的人送水送饭,性格很腼腆,很少跟人说话,却总是偷偷给我带吃的。
“林芽?
你怎么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把撬开的青石板又盖了回去,“周明远不是说不让人来见我吗?”
林芽走进来,把陶碗递给我,小声说:“我听见周哥说你被关在柴房,怕你饿,就偷偷给你带了点吃的。
陈哥,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好像听见你在咳嗽。”
我接过陶碗,粥还冒着热气,暖得我手心发烫。
我看着林芽——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眼睛很大,很亮,看着我的时候,带着点担忧。
“没什么,”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就是有点冷,蹲在地上暖和暖和。
对了,你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比如……一个穿灰布衣裳的人。”
林芽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恐惧:“陈哥,你……你也看见他了?”
我心里一沉:“你也看见他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林芽的声音有点发颤,“我路过账房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灰布衣裳的人,从墙里钻出来,跟着赵科长走了。
他……他的脖子上,好像缠着什么东西,看着很吓人。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想到你也看见了。”
不是幻觉!
我和林芽都看见了那个黑影!
“林芽,”我抓住她的胳膊,语气很急切,“你知道那个穿灰布衣裳的人是谁吗?
你在衙门里,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柴房,或者关于三年前的事?”
林芽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满是犹豫,像是有什么话不敢说。
她看了看柴房的门,又看了看我,小声说:“陈哥,我……我只听说,三年前,衙门里有个小吏,因为贪了税银,被赵科长抓了,后来就失踪了,有人说他跑了,有人说他……他死在了柴房里。”
我的心猛地一揪——三年前失踪的小吏,柴房里的尸体,父亲的钥匙,赵修袖口上的血迹……这些事情,好像都串在了一起。
“那个小吏,叫什么名字?”
我追问。
林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赵科长不让人提这件事,说谁要是敢说,就把谁赶出衙门。
陈哥,你……你别再查了,赵科长很厉害的,他跟知府大人身边的人有关系,我们惹不起他。”
我看着林芽害怕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不能就这么算了——父亲的失踪,柴房里的尸体,赵修的不对劲,还有那枚青铜算筹,都在告诉我,这件事绝不简单。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算筹,它又开始微微发烫,像是在鼓励我,又像是在提醒我,危险就在身边。
“林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把陶碗放在地上,“你先回去吧,别让赵修他们发现你来看过我,不然你会有危险的。”
林芽点点头,又叮嘱了我几句“别乱跑好好吃饭”,才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还特意帮我把柴房的门掩好。
柴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地上的陶碗,粥己经凉了,可我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我走到刚才撬开青石板的地方,又把石板挪开一条缝——火折子己经灭了,地窖里黑漆漆的,可我好像能看见那具尸体,看见他脖子上的麻绳,还有那枚刻着“陈”字的钥匙。
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不管赵修有多厉害,不管别人说我是不是疯子,我都要查清楚——三年前失踪的小吏,父亲的下落,还有这衙门里藏着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把青铜算筹紧紧攥在手里,算筹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到我的心里,让我冷静了下来。
墙里的人脸,账房里的血字,跟着赵修的黑影……这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就是我能查清楚真相的唯一线索。
我疯笑着蹲在地上,对着黑漆漆的地窖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凶手的,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把他拖出来,让他给你偿命!”
柴房外,风吹过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偷听,又像是在回应我的话。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临京衙门的平静,就要被我这个“疯子”给打破了。
而我要做的,就是以疯为甲,以这枚能看见“人心鬼胎”的青铜算筹为刃,把藏在暗处的魍魉,一个个拖进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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