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鞭子，抽打着这地下三层里密不透风的污浊空气。
这里是南城最隐蔽的黑市拳场，没有规则，没有裁判，只有铁笼里的血肉模糊和铁笼外的嘶吼狂叫。
生锈的铁笼首径不足五米，焊接处的尖刺上还挂着干涸的暗红，像是某种野兽的獠牙。
地面铺着劣质塑胶垫，被汗液、血液和呕吐物浸透，散发出一股酸腐的腥气，混着观众身上的汗臭、劣质烟草味和酒精味，凝成一张黏腻的网，把每个人都裹在其中。
秦宇蜷缩在铁笼角落的阴影里，后背抵着冰凉的铁栏。
雨水顺着屋顶的裂缝渗下来，滴在他的发顶，混着额角刚凝结的血痂，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他没动，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旧伤是褪色的浅白，新伤还在渗着血珠，指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泥垢和干涸的血渍。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左袖管磨破了个洞，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上上周被对手的指甲划开的。
短袖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少年清瘦却紧实的线条，每一块肌肉都像蓄势待发的弹簧，藏着与这瘦削身形不符的爆发力。
“下一场！
‘瘦猴’对‘黑熊’！
押注抓紧了！”
场边一个留着寸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男人扯着嗓子喊，手里的扩音喇叭滋滋作响，把声音送进每个角落。
观众席立刻炸了锅，嗑瓜子的声音、拍桌子的声音、骂骂咧咧的赌注声混在一起，像一群被激怒的苍蝇。
“我押黑熊！
那小子能一拳砸断瘦猴的骨头！”
“妈的上次瘦猴就阴赢了一次，这次黑熊肯定把他拆了！”
“五十块！
押瘦猴输！”
没人押秦宇赢。
他们都叫他“瘦猴”，因为他看起来太瘦了，十七岁的年纪，身高刚过一米七五，体重还不到一百一十斤，站在对面那个两米高、两百多斤的“黑熊”面前，像根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黑熊正对着铁笼外的观众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抬手拍了拍自己鼓胀的胸肌，上面纹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看着就像一头发怒的棕熊。
秦宇还是没动，只是缓缓抬起眼。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近乎冷冽的黑，像暴雨夜没被云遮住的星子，却没有半分温度。
眼尾微微下垂，平时看着总带着点怯懦的温顺，可此刻那层温顺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野兽般的警惕和漠然。
他扫过观众席那些扭曲的脸，扫过黑熊得意的表情，最后落在场边那个穿着花衬衫、肚子滚圆的男人身上——那是拳场的场主，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胖子。
王胖子也在看他，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眼神却像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瘦猴，今天要是再输，就别想拿赏钱了。”
秦宇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他需要那笔赏钱，五十块，够他买三天的馒头，够他在桥洞下再住几天。
上周他打赢了一场，王胖子只给了他三十块，说他“打得太难看，没赚够门票钱”，这次要是输了，恐怕连这三十块都没有。
铁笼的门被拉开，黑熊率先走进去，脚步重得让地面都跟着颤。
他故意走到秦宇面前，抬起脚，用鞋底碾了碾秦宇脚边的塑胶垫，唾沫啐在地上：“小子，今天我让你躺着出去。”
秦宇往后缩了缩脚，指尖扣住了铁笼的栏杆，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接话，只是把身体压得更低，像一只准备扑击的豹子，后背的肌肉绷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开始！”
王胖子的声音刚落，黑熊就像一头疯牛似的冲了过来，蒲扇大的拳头首逼秦宇的面门。
拳风带着腥气，刮得秦宇的头发都往后飘。
秦宇几乎是凭着本能往旁边一滚，躲过了这一拳。
黑熊的拳头砸在铁笼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铁栏都在晃。
秦宇趁机从地上爬起来，不等黑熊转身，就扑上去，双手死死抱住了黑熊的右腿。
“妈的！”
黑熊疼得怒吼一声，弯腰伸手去抓秦宇的头发，想把他从腿上扯下来。
秦宇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要被生生扯掉，他却没松手，反而张开嘴，狠狠咬在了黑熊的小腿上。
“啊——！”
黑熊发出一声惨叫，小腿上的肌肉结实，可秦宇咬得极狠，像是要把牙齿嵌进骨头里。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秦宇的嘴唇和下巴。
观众席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叫好声。
“我操！
这瘦猴是疯了吧！”
“咬他！
往死里咬！”
“黑熊你行不行啊！
连个瘦猴都搞不定！”
黑熊被激怒了，另一只脚猛地抬起，朝着秦宇的胸口踹过去。
秦宇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自己的肋骨上，像是被卡车碾过，疼得他眼前一黑，嘴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他终于松了口，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踹飞出去，撞在铁笼上，又重重摔在地上。
他咳了一声，一口血吐在塑胶垫上，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肋骨肯定断了，他能感觉到胸腔里传来的尖锐疼痛，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刀子在扎。
黑熊捂着流血的小腿，走到秦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残忍：“小子，知道疼了？
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秦宇趴在地上，手指微微动了动，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有嘲讽的，有兴奋的，有漠然的，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死活。
他想起上周在桥洞下遇到的那个老乞丐，冻得只剩一口气，第二天就被人抬走了，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垃圾桶。
他不能死在这里。
秦宇缓缓抬起头，嘴角挂着血丝，眼神却比刚才更亮了，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欲。
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又稳住了。
肋骨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可他还是盯着黑熊，一字一句地说：“还没……结束。”
黑熊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
好小子！
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次黑熊没再急着进攻，而是绕着秦宇慢慢走，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秦宇也跟着转动身体，始终面对着黑熊，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动作，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的疼痛让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混着雨水和血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突然，黑熊猛地加速，拳头朝着秦宇的小腹打过去。
这一拳又快又狠，秦宇根本来不及躲，只能下意识地收紧腹部，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弯成了虾米，双手捂住小腹，疼得浑身发抖。
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黑熊抓住这个机会，伸手抓住秦宇的头发，把他的头往铁笼上撞。
“哐当！
哐当！”
秦宇的头一次次撞在冰冷的铁栏上，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感觉到额头的血顺着脸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染红了他的视线。
“停！
停！
我押瘦猴输！
他要被打死了！”
“王胖子！
别打了！
再打就出人命了！”
“打死他！
打死这瘦猴！”
观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秦宇的意识开始涣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桥洞下的冷，想起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滋味，想起了王胖子那句“再输就别想拿赏钱了”。
他不能输。
秦宇猛地睁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手指死死抠住了黑熊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
黑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立刻松开秦宇的头发，去掰他的手。
秦宇的指甲深深嵌进黑熊的眼窝里，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温热的，黏腻的。
黑熊疼得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挥舞着拳头，砸在秦宇的背上、肩上、头上。
秦宇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打断了，可他就是不松手，反而抠得更狠了。
他能感觉到黑熊的眼球在他的指尖下颤抖，能感觉到鲜血越来越多，染满了他的双手。
“我认输！
我认输！”
黑熊终于撑不住了，声音里带着哭腔，“王胖子！
快拉开他！
我认输！”
王胖子这才慌了，连忙喊人过来，拉开了秦宇。
秦宇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一边，他的手还保持着抠挖的姿势，指缝里全是血和浑浊的眼液。
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的额头、脸颊、背上全是伤，有的在流血，有的己经肿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惨不忍睹。
黑熊被人扶着，捂着流血的眼睛，疼得嗷嗷叫，看向秦宇的眼神里满是怨毒。
观众席上一片寂静，刚才的叫好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看着铁笼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王胖子走到铁笼边，看着地上的秦宇，脸色难看。
他原本以为秦宇会输，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狠，差点把黑熊的眼睛抠出来。
他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扔在秦宇面前的地上：“拿着钱，赶紧滚。
下次再敢这么打，就别来了。”
钱落在塑胶垫上，沾了血和污渍，看起来脏得像块垃圾。
秦宇看着那五十块钱，动了动手指，想伸手去捡，可刚一用力，胸口的疼痛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咬着牙，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用满是血污的手捡起了那五十块钱，紧紧攥在手里。
钱很薄，却像是有千斤重，硌得他的手心生疼。
他扶着铁笼，慢慢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差点又摔倒。
他没看王胖子，也没看观众，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铁笼。
外面的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冲刷着他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他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每走一步，肋骨都像要断了似的，后背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疼得他几乎要跪下去。
走到工厂门口，他刚要往外走，就被两个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拦住了。
“王哥说了，你今天把黑熊伤成那样，不能就这么走了。”
其中一个男人说，声音冷冰冰的。
秦宇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你们想怎么样？”
“怎么样？”
另一个男人冷笑一声，抬手就朝着秦宇的脸打了一拳，“给黑熊赔罪！”
秦宇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嘴角再次裂开，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流。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五十块钱。
两个男人没打算放过他，对着他拳打脚踢。
秦宇蜷缩在地上，双手护着胸口和头，尽量不让自己的要害受重伤。
拳头和脚落在他的背上、腿上、腰上，每一次击打都带来剧烈的疼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把那五十块钱攥得更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才停手，踢了踢秦宇的身体：“滚吧！
下次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秦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雨水把他浑身都浇透了，伤口在雨水里火辣辣地疼。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身体越来越冷，像是要被冻僵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漆黑的小巷。
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恶臭，雨水在地面汇成一个个水洼，倒映着昏暗的路灯。
他撑着地面，一点点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巷子里，最后靠在一堵破旧的墙上，滑坐下去。
雨水顺着墙流下来，打在他的脸上。
他闭上眼睛，胸口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可他还是紧紧攥着手里的五十块钱，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挽歌。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晚，也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只知道现在，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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