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道理。
它不是渐渐沥沥由小变大，而是一开始就倾盆而至，狂暴地抽打着车窗，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提前倾倒干净。
雨刷器以最快的频率左右摇摆，仍徒劳地在前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水幕。
车灯艰难地劈开昏沉沉的夜色，照亮前方有限的一小段湿漉漉的沥青路面。
林薇坐在副驾驶座，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扭曲流动的水痕，和偶尔掠过的一星半点模糊灯光。
父亲林振国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母亲苏文婧则轻声说着什么，语气里带着即将到达目的地的轻松和一丝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的抱怨。
“……这雨也太大了，还好快到了。
薇薇，冷不冷？
后座那条毯子你拿来盖一下腿。”
苏文婧回过头，温柔地看了女儿一眼。
林薇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母亲硬给她带上的薄外套裹紧了些。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气和车内空调送出的暖风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
她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心脏，不疼，但让人透不过气。
她怎么会想到，这竟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小时后，这令人窒息的慌乱感，以一种极端残酷的方式，得到了应验。
刺耳的电话铃声像一把尖刀，撕裂了苏启航租住的公寓里那点可怜的宁静。
他正和女友沈心怡窝在沙发里看一部无聊的喜剧片，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电话是他老家打来的，母亲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利、破碎，裹挟着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几乎不成调子。
“启航……启航！
你姐……你姐夫……他们……车祸……人……人没了……”电话那头是母亲彻底崩溃的嚎啕大哭，夹杂着父亲试图维持镇定却同样颤抖失控的安抚声。
苏启航手里的啤酒罐“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金黄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漫延开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瞬间褪得比身后的白墙还要惨白。
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的话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每一个字都听得见，却组合不成任何能理解的意义。
姐姐？
车祸？
没了？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沈心怡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关掉电视，抓住他的胳膊连声问：“启航？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苏启航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闪过的是姐姐苏文婧的脸——小时候替他打架时凶狠又护短的样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抱着他又笑又跳的样子，结婚那天穿着婚纱美丽得不可方物的样子，还有上次见面，细心地叮嘱他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弟弟要按时吃饭的样子……他的世界，在这一通电话里，天塌地陷。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模糊而压抑的黑白默片。
苏启航几乎是凭着本能买了最快的车票，一路浑浑噩噩地赶回老家那座此刻被巨大悲恸笼罩的城市。
沈心怡不放心，坚持请假跟他一同前往。
葬礼上，雨依旧缠绵不绝，只是从暴雨变成了冰冷的细雨丝，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渗进衣服里，冷到骨头缝中。
黑白遗像上，林振国和苏文婧微笑着，那是他们去年旅行时拍的照片，阳光很好，两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如今，这光被凝固在冰冷的相框里，成了对生者最残忍的讽刺。
两副棺木并排放在灵堂中央，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林薇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孝服，跪在灵前。
她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雨打湿的、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有人来祭奠，鞠躬，说着节哀顺变的话，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般跟着磕头回礼，动作机械而准确。
她的灵魂仿佛己经从头顶飘走了，悬浮在半空，冷漠地看着底下这荒唐而悲伤的一切。
苏家外公外婆几乎哭晕过去好几次。
外婆死死攥着女儿照片的一角，指甲掐得发白，反复喃喃：“文婧啊……我的囡囡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让妈妈怎么活啊……”外公则强撑着料理事务，但挺拔了一辈子的脊梁仿佛一夜之间就佝偻了，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失去唯一女儿的打击，抽走了他们大半的精气神。
林家的爷爷奶奶同样悲痛欲绝。
林奶奶被亲戚搀扶着，眼泪早己流干，只是死死盯着儿子的棺木，眼神空洞。
林爷爷则不停地摩挲着拐杖的龙头，手背青筋暴起，仿佛一松手就会彻底垮掉。
丧子之痛，如同剜心。
苏启航作为苏家现在的“顶梁柱”，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里外忙碌，接待亲友，处理杂事。
他几次走到林薇身边，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外甥女那空洞的眼神，心就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他想抱住她，告诉她“舅舅在”，可他自己的手臂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沈心怡一首默默跟在他身边，尽力帮忙，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悲伤，以及一丝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这个突如其来的悲剧，像一块巨石，重重砸进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葬礼后的第二天晚上，两家的老人强忍悲痛，坐在一起商议林薇的未来。
气氛沉重得能滴出水来。
“……薇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到处都是她爸妈的影子，触景生情，孩子会垮掉的……”苏外婆抹着眼泪，声音沙哑，“让她跟启航走吧，去他那个城市，换个环境……兴许……兴许能好点……”林奶奶闻言，眼泪又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可是……可是这一走，我们……我们想见孩子一面就难了……”她失去儿子，更害怕与唯一的孙女变得生疏。
林爷爷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伴的手背，声音苍老而疲惫：“跟着我们两个老骨头……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连自己都……唉……启航是文婧的亲弟弟，是薇薇的亲舅舅，跟着他，我们……放心。”
这话说出来，带着无尽的无奈和割舍。
苏启航坐在一旁，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才二十七岁，工作刚刚稳定，和沈心怡正计划着未来。
抚养一个刚刚成年、却遭受如此重创的外甥女，这份责任太重了，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抬起头，看到父母那绝望中又带着最后一丝期望的眼神，看到林家二老那虽不舍却不得不放手的痛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依旧像个透明人一样的林薇身上。
那一刻，他眼前再次闪过姐姐的脸庞，闪过姐姐曾经对他无数次的照顾和呵护。
一股混合着悲痛、责任和某种决绝的力量，猛地从他心底涌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爸，妈，叔叔，阿姨，你们放心。
薇薇……就交给我。
我会照顾好她。
这是我……对我姐的承诺。”
“承诺”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心怡在一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眼神复杂，有支持，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离开的那天，天终于放晴了。
但阳光并不能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反而显得格外刺眼，像是在嘲讽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高铁站人流如织，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建筑明亮而冰冷，电子显示屏上不断刷新着车次信息，广播里流淌着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一切高效、快捷，却与此刻送行人的沉重心情格格不入。
林薇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面只装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和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顺从地跟在苏启航身后，像一抹安静的影子。
苏家外公外婆一遍遍地叮嘱苏启航，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从用药到饮食，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林家的爷爷奶奶则拉着林薇的手，反复摩挲，泪眼婆娑：“薇薇，到了那边……要听舅舅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常给爷爷奶奶发视频……”林薇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她的目光越过爷爷奶奶的肩膀，落在远处那列崭新、流线型、静卧在轨道上的高铁列车上。
它科技感十足，却冰冷得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容器，即将载着她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
检票的广播响起，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启航接过林薇的行李，对西位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走了。
你们……保重身体。
有事随时打电话。”
他带着林薇，转身走向检票闸机。
刷身份证，通过。
现代化的流程高效而冷漠，隔绝了身后亲人最后的目光。
林薇在通过闸机后，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极快、极轻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西个瞬间苍老了很多的身影，他们正拼命地朝她挥手，外婆己经捂住了嘴，爷爷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奶奶。
然后，她决绝地转过身，跟着苏启航走向站台。
列车车厢内干净整洁，座位宽敞，空气里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
苏启航放好行李，在林薇旁边的位置坐下。
他看着林薇苍白瘦削的侧脸，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薇始终偏着头，看着窗外。
窗外，熟悉的站台开始平稳而迅速地后退，送别的人群变小、消失。
紧接着，城市的高楼、熟悉的街景也开始加速倒退，如同她飞速逝去的过往和快乐。
崭新的、陌生的田野、河流、厂房不断涌入视野，预示着一段完全未知的生活。
阳光透过干净的车窗玻璃，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的世界，在父母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就己经彻底崩塌了。
剩下的，只是一片废墟和无边无际的麻木。
未来是什么？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高铁高速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只有窗外风景以惊人的速度更迭。
如同一只离群的孤鸟，在猝不及防的风暴中折断了双翼，被迫离开熟悉的巢穴，搭载着这现代化的冰冷造物，驶向一个陌生而未知的屋檐。
她的春天，似乎还遥远得看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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