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很冷，像刀子一样往骨头里钻。
江水在桥下翻涌，拍在桥墩上，砰砰作响，带着潮味和一点铁锈味。
天桥这边没什么人，只有几盏路灯吊着气，忽明忽暗，像谁随时会把电闸拉掉。
叶辰靠在栏杆上，指尖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捏到烟纸起了皱。
他己经记不清今天第几次想点烟又放下了。
不是因为戒，而是舍不得——口袋里只剩三根，像是仅存的体面。
三年前他海归回国，穿着笔挺，嘴里装着商业计划和趋势报告。
帮他站台的人不少，媒体也捧着“新星颠覆者”的词往他身上贴。
那时候他以为努力就能改变命运，以为只要跑得够快，路自己会出来。
结果呢？
合伙人把钱卷走了；投资人一纸律师函把他按在地上；项目的锅全扣在他头上；兄弟们一个个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从来没认识过他。
连家里打来的电话都只剩一句：“别回来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像一条困在暗袋里的小鱼，拼命拍打。
屏幕亮起又灭，他没看，猜也猜得出是催债、催款、催命。
桥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他耳边发疼。
他把烟塞回盒子里，摸到一个冷冰冰的硬物——外公留下的老怀表。
表壳磨得发亮，指肚蹭上去，有种旧东西特有的温润。
他忽然想起外公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家有人，命里不太好被看见。”
那会儿他当笑话听的。
现在回味，心口发堵。
脚步声从桥头传来，叮哒叮哒，踩在桥面的伸缩缝上，像坏掉的节拍器。
五六个黑影晃过来，铁棍在路灯下闪冷光。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青龙纹身，嘴里叼着半截烟，跟见了老朋友似的笑：“叶总，找你真费劲。
钱呢？”
“给我点时间。”
叶辰咬着牙，声音发干。
“你没时间了。”
光头把烟头往栏杆上一按，“啪”的火星迸了下，抡起棍子就砸。
第一棍砸在肩头，叶辰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去。
第二棍跟上，落在肋骨附近，火烧一样的痛首窜脑门。
冷汗一股一股冒，顺着后背往下淌。
他勉强撑住，手抓住栏杆，指关节泛白。
混混们嘴里夹着脏话：“海归？
海龟吧！
拿钱出来！”
又一棍砸来，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翻出栏杆。
叶辰抬头，盯着光头，眼神冷下来，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他吐字很慢：“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别再烦我。”
话音落下，胸口像有什么“咔”的一声断了，紧跟着又像被谁在体内点了一把火。
就在那一瞬——空气动了。
不是风，是更深一层的动。
路灯的光像落进水里，围着叶辰泛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细细的，轻轻的，往外扩。
桥面上的影子被拉长，又忽然断开。
一阵说不上来的眩晕掠过，他下意识抓紧了栏杆，掌心里那只老怀表烫了一下，像在回应什么。
“人呢？！”
离他最近的一个混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圆了。
光头不信邪，抡棍横扫。
棍子带着风声呼啸而过——打空了。
不是被挡开，不是被拿住，就是彻底打在“没有东西”的地方，打在空气里。
叶辰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还在，骨节、掌纹、血迹都在，可边缘模糊得像被雾盖住。
最要命的是，他低头找影子，地上空空的；往江面一看，倒影也没有。
灯光照过来，像照透了一个洞。
“鬼啊！”
有人惊叫。
“别乱！”
光头吼，可声音发虚，他也慌了。
叶辰的呼吸一开始乱，随即突然稳下来。
他能感觉自己肌肉在拉紧、放松，能感觉血液在往指尖冲。
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一步，更像把“位置”往旁边拨了半寸——就像棋盘上把棋子推到线的另一边。
他从一个人的正面出现在另一个人的侧后，伸手、夺棍、横扫，动作干净利落。
“咔——”铁棍结结实实地打在一个混混胸口，他整个人像被提线的木偶，弓了一下倒地。
另一个人反应快，抽刀往前扎。
叶辰手腕一扣，刀背一转，人被带着踉跄，刀“哐当”掉在地上，滑出很远。
桥上乱成一锅。
有人冲上来，又被看不见的力道撞翻；有人往后退，脚后跟抵在栏杆，差点坐地上；还有一个吓破胆，转身就跑，脚底一滑，差点把自己摔成狗啃泥。
叶辰不说话，动手也不拖泥带水。
他的动作没有夸张的花招，甚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每一下都打在要害上。
他自己也惊讶：这种速度、这种角度、这种“从别人视线里消失再出现”的感觉，像是身体里本来就有，却一首没被唤醒。
短短半分钟，桥面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人倒在地上哼哼，铁棍滚到栏杆边，碰到护栏，叮当轻响。
风从江面上刮过来，把血腥味吹淡了一些。
叶辰站在原地，背贴着栏杆，胸口剧烈起伏。
他低头，手还是那样透明，像被雾包裹。
没有影子，没有倒影，连自己在这世界里留下的最基础的“痕迹”都被拿走了。
“我到底变成什么了……”他喉咙发紧，低低说了一句。
没人回答，只有风。
他把那只老怀表掏出来。
表盖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外公当年在老屋门槛上磕的。
叶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怀表温度还在，甚至有一丝奇怪的暖意——不是手心传过去的，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就像有人在表壳里轻轻呼吸。
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小的时候，他躲在桌子底下偷吃花生，看到外公对着一张很旧很旧的黑白合影发呆。
照片里站着三个人，背光，脸看不清，只有中间那个人手腕上的亮点很清楚，像一颗小小的星。
外公那天说了一句“这辈子也照不出清楚的像了”，然后把照片和怀表一起收进抽屉。
“我们家有人，命里不太好被看见。”
那句话这会儿像钉子一样，从记忆里蹦出来，钉在他脑门上。
“走、走吧哥，算了吧……”躺在地上的一个混混声音发抖，对光头说。
光头面色铁青，狠狠吐了口唾沫，强装镇定：“今天先放你一马，叶辰。
钱，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话说完，他自己先退了两步，转身跳着脚跑了。
剩下那几个也一窝蜂地散了，脚步乱七八糟，很快被夜色吞没。
桥面恢复了安静。
叶辰把怀表扣回口袋，手在外套上抹了一把血，呼出一口长气。
他尝试往路灯下走了一步——灯光还是从他身上穿过去，地面依旧空空如也。
就像这世界承认路灯、承认桥、承认风，唯独不承认他。
“既然世界不要我……”他看着江面，声音很低，却比风还冷，“那就让我来重写它。”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不是狠话，是决定。
那种被逼到墙角之后反弹出来的决定，不是冲动，是一种冷硬的、生疼的清醒。
他从桥上下来，沿着背阴的一侧走。
脚步很轻，像故意不想打扰谁。
走到桥头，他停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留恋，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记住了”的意思——他把今晚的一切在脑子里刻了个清楚的印。
他需要找个地方把身上处理一下，需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消失”，需要想明白该怎么活下去。
更重要的，他忽然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外公那句话、怀表的温度、刚才那一瞬间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这些东西像线头，露在空中，只要他伸手，就能把线拽出来。
他把外套拉紧，顺着桥洞下去。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亮起又远去。
城市依旧在运转，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没人因为桥上的这点事停下哪怕一秒。
叶辰把脚步放得更轻，像在学习一件新本事——如何在世界里行走，却不被看见。
风从他身边穿过去，带起一层很淡很淡的水纹。
他消失在那层水纹里，像一滴水落回水面。
夜更深了。
江面黑得像墨。
天桥另一端，有人开窗，打了个哈欠，关灯睡觉。
没人知道，今夜之后，这座城里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也没人知道，这个人，很快就会把很多人的命运，往另一条路上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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