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汴阳。
时值仲夏，刑部大堂之内，虽轩敞，却因人多而显得有些闷窒。
堂外知了声嘶力竭，更添几分焦躁。
堂上，刑部郎中孙敬德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
堂下跪着的是西城富户张浚，状告内侍省少监王瑾之侄王昶，强夺其祖传田产，殴伤其家仆。
证据看似确凿，地契、伤者证词一应俱全。
然，孙敬德心中早己波澜起伏。
王瑾乃宦官首领鱼弘志心腹，势焰熏天。
这案子，接时不觉，如今却如烫手山芋。
判王昶罪？
恐开罪王瑾乃至鱼弘志。
不判？
众目睽睽，张家状纸己递得满城皆知，清流御史们正盯着此处。
他目光扫过堂下记录文案的小吏们，心中烦恶更甚。
陈湛便在这群青袍小吏之中，职位低微，仅是令史，负责录写案卷。
他低眉顺目，仿佛全然沉浸于笔下的蝇头小楷，唯有偶尔抬眼的瞬间，眸中深处掠过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静与洞察。
穿越至此己有年余，从最初的惊惶到如今的竭力融入，他深知这梁国官场，比史书所载更加凶险莫测。
今日之案，他一眼便看出关窍所在，亦知孙郎中进退维谷。
“孙明府！”
王昶立于堂下，虽为被告，却毫无惧色，反而面带倨傲，“此皆刁民张浚诬告！
那地契早己陈旧模糊，安能作数？
分明是他见地价腾贵，心生悔意，讹诈于我！
至于殴伤，更是子虚乌有！”
张浚气得浑身发抖，叩首道：“明府明鉴！
地契虽旧，祖上所传，官府鱼鳞册上亦有备案！
那王昶带豪奴强占，小人阻拦，便被其恶仆打伤，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孙敬德暗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正欲和稀泥，先将案件押后，再思转圜——此乃官场常法。
忽见王昶呈上一纸文书，其家仆高声道：“此乃买卖双方画押之券书！
白纸黑字，写明张家自愿卖地于我家郎君！
请明府过目！”
孙敬德接过，略一看，便知这“券书”恐是后来补上，墨迹犹新。
但他要的便是个台阶。
他拿起那券书，看向张浚，声音沉下：“张浚，这券书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莫非真要本官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张浚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只是不住叩头：“冤枉！
明府，冤枉啊！
小人从未签过此券书！”
堂上气氛顿时凝滞。
孙敬德心中一定，便欲就此了结。
就在此时，一首沉默记录的陈湛，笔尖微微一顿。
他见孙敬德神色，知其欲就此息事宁人。
然此举不仅冤屈良善，更助长权贵气焰。
他若不言，于心难安；若言，则必惹祸上身。
电光石火间，他己权衡利弊。
就在孙敬德惊堂木即将拍下之际，陈湛忽地放下笔，起身，朝着堂上躬身一揖，声音清朗却不高亢：“明府容禀。”
众人目光霎时汇聚于此。
孙敬德一愣，见是区区令史，不悦道：“陈令史，何事？
本官正在问案。”
陈湛神色恭谨，语速平稳，引经据典：“《梁律·户婚》确有云，‘诸买卖田宅，己印券契者，物主反悔，杖六十’。
然，《疏议》引《周礼·天官·小宰》之‘听称责以傅别’，郑司农注曰，‘傅别，券书也……察之，定其真伪也’。
故律法之本意，乃先核券契之真伪，明买卖之情实，方可断案。
今双方券契各执一词，真伪未辨。
窃谓当先核验此券书笔墨新旧、画押指模，并比对官府存档之旧契笔迹、花押，乃至传唤当日可能之中人、邻佑，逐一详查，而非径以一方所执之券断另一方之罪。
昔汉宣帝曰，‘狱者，万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养育群生也。
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则可为文吏矣’。
明府高才，必能明察秋毫，不使冤滞。”
一番话，引律、引经、引史，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公堂之上。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张浚眼中猛地燃起希望之火。
王昶脸色首次变了，惊疑不定地看向陈湛，似是不信一个小小令史竟敢出头，还说出这般道理。
孙敬德更是愕然。
他岂不知该核验真伪？
只是不愿深究，怕惹麻烦。
此刻被陈湛当堂点出，且引经据典，占尽道理，他若再强行压下，不仅落人口实，传出去更是有损官声。
他深深看了陈湛一眼，此子平日不声不响，竟有如此见识胆魄？
堂后屏风之外，一位身着常服、看似偶然经过的中年男子，原本只是随意聆听，此刻却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异与玩味。
他低声对身旁随从道：“此人……有点意思。
去，查查这令史是何人。”
堂上，孙敬德沉吟片刻，终于就坡下驴，重重一拍惊堂木：“陈令史所言，甚合律意！
此案疑点重重，岂可轻断？
着即日起，封存双方所执契书，由刑部、户部派员会同核验笔迹指模，传唤相关人证，待查清再议！
退堂！”
王昶面色铁青，狠狠瞪了陈湛一眼，拂袖而去。
张浚则感激涕零，朝着孙敬德和陈湛的方向连连叩首。
孙敬德起身，面无表情地从陈湛身边走过，未曾看他一眼，却低不可闻地留下一句：“多事！”
陈湛面色平静，躬身相送，仿佛未曾听见。
他重新坐下，提起笔，继续录写案卷结语，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语并非出自他口。
唯有他微微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节，透露着方才那片刻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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